灵堂内,死一般的安静。
姜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荡开了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不,夫人。”
“你的人生,没有结束。”
“伯符英雄盖世,他若在天有灵,绝不希望看到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几句话,像三根细细的钢针,不偏不倚,扎进了大乔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姜宇的影子。
这些天,所有人都对她说“节哀”。
丫鬟们哭着劝她保重身体,说主公去了,可府里还需要她。
江东的将领们,一个个红着眼睛,请她以大局为重,稳定后宅。
就连周瑜,也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她,伯符的仇,他一定会报。
所有人的话,都绕着圈子,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布。
他们不敢碰,也不愿碰她心中最深的伤口。
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夫君和妹夫视为死敌的男人,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指出了她此刻的状态——一种让孙策在天有灵,都会感到失望的状态。
“你……懂什么?”
大乔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活人才有的,颤抖的愤怒。
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本能地竖起了全身的毛。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你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
一旁的周瑜,脸色彻底变了。
他向前一步,沉声喝道:“嫂嫂,不得对汉王无礼!”
他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大乔竟然会对姜宇产生如此大的反应;怒的是,姜宇三言两语,就轻易挑动了大乔的情绪,而他这个名义上的“自家人”,却只能像个外人一样,在一旁看着。
这种感觉,让他无比憋闷,像胸口压了一块巨石。
姜宇没有理会周瑜,甚至没有起身。
他依旧蹲在那里,目光平静地与大乔对视。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近乎于理解的认真。
“我是不懂。”
姜宇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确实不懂,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天塌下来的感觉,是怎样的。”
“但我懂,一个英雄,在生命最后一刻,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从大乔的脸上,缓缓移向那副黑色的棺椁。
“伯符兄,是我平生最敬佩的英雄之一。他提三千子弟,渡江东征,数年之间,扫平六郡,何等的意气风发!他心中所想,是开疆拓土,是建立不世之功,是让这江东,成为他孙家的天下。”
“这样的英雄,他最怕的,不是死亡。马革裹尸,本就是我辈武人的宿命。”
“他最怕的,是自己死后,他用生命和热血守护的一切,都随他一同化为尘土。他怕他的壮志未酬,他怕他的基业不稳,他更怕……”
姜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怕他最爱的女人,从此一蹶不振,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用余生的痛苦,来惩罚他未能兑现的承诺。”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九天之上的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大乔的脑海里。
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那双刚刚燃起怒火的眼眸,瞬间被奔涌而出的泪水所淹没。
三天了。
她第一次,哭出了声。
不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流泪。而是像决堤的洪水,像崩塌的雪山,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嚎啕大哭。
“哇——”
那哭声,凄厉,悲怆,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痛苦。
她用手捂住脸,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这几天积攒的所有悲伤,都一次性地宣泄出来。
整个灵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呆了。
那些侍女和仆人,一个个跪倒在地,跟着抹起了眼泪。
周瑜站在那里,身体僵硬,伸出手,似乎想去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不让人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郭嘉站在后面,看着蹲在火盆前,任由大乔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的姜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主公的杀招,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不是什么花言巧语。
而是……共情。
他没有去劝她“不要哭”,而是给了她一个“可以哭”的理由。
他没有对她说“你要坚强”,而是告诉她“孙策不希望你这样”。
他精准地抓住了大乔心中最脆弱,也最在意的那根弦——她对孙策的爱。
他将自己,摆在了孙策“知己”的位置上,用孙策的口吻,去敲开她封闭的心门。
这一手,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管用一万倍。
姜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蹲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任由大乔的哭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他知道,悲伤就像洪水,堵是堵不住的,只能疏导。
让她哭出来,哭尽兴了,这道心里的坎,才算有了一道迈过去的口子。
许久,许久。
大乔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她慢慢放下手,一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被泪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红肿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姜宇。
眼神里,不再是空洞,也不再是愤怒。
而是一种……混杂着茫然、依赖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我……”她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
问出来了。
郭嘉在心里,猛地一拍大腿。
成了!
当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陷入绝境的女人,向一个男人问出“我该怎么办”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向这个男人,敞开了一道门。
姜宇站起身,从旁边的侍女手中,取过一块干净的素帕,递了过去。
“擦擦吧。”他的声音很温和,“你哭花了脸的样子,伯符兄看到了,会心疼的。”
大乔的身体,又是一颤。
她看着那块递到眼前的帕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帕子上,似乎还带着这个男人身体的温度。
“至于怎么办……”姜宇看着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伯符兄英雄一世,他的身后事,当风风光光。江东的未来,也不能因他一人之故,而陷入动荡。夫人您是他的妻子,此刻,更应该振作起来,协助公瑾兄,稳定大局,这才是对伯ot;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既安抚了大乔,又捧了周瑜一手。
周瑜转过身来,看着姜宇,眼神里的寒意,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复杂。
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说他奸诈,他却能在灵前,说出这番连自己都说不出的,体己话。
说他仁义,他此行的目的,又绝不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
这种感觉,让周瑜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汉王说的是。”周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大乔说道,“嫂嫂,你已数日未进米水,身体要紧。这里有我,你先回后堂,歇息片刻吧。”
有了姜宇刚才那番话做铺垫,周瑜此刻的劝说,显得顺理成章。
大乔没有反驳,她只是拿着那块还带着余温的帕子,呆呆地看了一眼姜宇,然后又看了一眼那副棺椁,最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在与姜宇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多谢。”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
然后,便被侍女扶着,向后堂走去。
看着那道单薄而去的背影,姜宇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微微勾起。
成了。
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踏了出去。
而就在这时,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快步走入,来到周瑜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周瑜的脸色,瞬间一变。
他猛地抬头,看向姜宇,那双刚刚缓和下来的眼眸里,再次迸射出无比锐利的锋芒。
“汉王!”周瑜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这一手‘声东击西’,玩得真是漂亮!”
郭嘉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姜宇却依旧神色自若,他看着周瑜,微笑着问:“公瑾兄,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周瑜冷笑一声,手中的佩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我刚得到消息,就在你踏入我孙府大门的同时,你麾下大将马超,已率三千铁骑,兵临江夏!”
“汉王,你来吊唁是假,想趁我江东主丧之际,夺我城池是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