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点,三楼东头的会议室。
与一周前的剑拔弩张不同,今天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钱振华和他的阵营好整以暇地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笑容。他们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
“听说没,江主任这一个礼拜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了篇鸿篇巨着。”工业厅长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财政厅长。
财政厅长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可不是嘛,我听发改委的人说,小江主任是准备效仿古人,来一出‘着书立说’,说不定能开创一门‘光伏玄学’呢。”
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哄笑声在他们中间传递。
江澈推门进来时,迎接他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正在上演滑稽戏的剧场,而自己,就是那个即将登台的、画着白脸的丑角。
他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平静模样,走到自己那张孤零零的椅子前坐下,将一个厚重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纸袋落桌时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让会议室的笑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钱振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下巴指了指江澈:“江组长,一个礼拜了,你的‘科学评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进展啊?说来给我们大家开开眼。”
“进展是有的。”江澈打开牛皮纸袋的绳扣,从里面取出那叠厚达百页、用蓝色硬壳纸精心装订好的报告。他没有立刻分发,只是将报告放在自己面前。
“在评估过程中,我发现单纯地指出问题,而不提供解决方案,是对行政资源的浪费。所以,我将评估工作与解决方案的探索结合了起来。”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那一排看笑话的脸,“这份报告,就是初步的研究成果。”
他将报告推向桌子中央。
“《关于在艾丁湖地区建设‘风光水’一体化循环经济示范区项目之可行性报告》?”工业厅长像是念绕口令一样,一字一顿地念出封面上的标题,随即嗤笑一声,“江主任,你还真把上次的疯话写成书了?”
钱振华脸上满是轻蔑,他甚至懒得伸手去拿那份报告,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江澈同志,我让你做的是‘评估’,不是让你写科幻小说。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钱省长说得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江澈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同意对方的说法,“不过,既然是‘可行性报告’,那它是否可行,总得看过内容才能下结论。报告一共一百二十页,正文九万七千字,图表五十三张。从艾丁湖地区的地质水文、光照风能资源评估,到光伏电站的技术选型、发电效率模型,再到卤水淡化的反渗透膜技术路线、成本曲线,以及最重要的,项目整体的投资回报周期和远期经济效益预测,都有详细的论述。”
他每说一句,对面阵营的脸色就微妙一分。
当江澈报出那一连串精确到个位数的数字时,会议室里的空气开始变化。轻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戏的眼神变成了惊疑。
他们都是官场的老油条,一份文件的分量,从它的厚度、标题的严谨程度,以及汇报者口中的数据密度,就能掂量出个七七八八。
江澈说的这些,根本不像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而像是一个顶级技术团队耗费数月心血才能完成的工作。
财政厅长忍不住了,他伸手将报告抓了过去,半信半疑地翻开。
他本想随便翻翻,找几个笑料,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第三章:项目成本核算与投资回报分析”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阶梯式投资模型?”“远期成本摊销法?”“基于技术迭代曲线的设备折旧预测?”
这些名词,他一个都看不懂。但他看得懂那些画得无比标准、数据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现金流量表和投资回报率曲线。他甚至下意识地拿起笔,在那张复杂的表格上验算了一下,结果发现,分毫不差。
他的脸色,从不屑,变成了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片涨红。他看不懂江澈是怎么算的,但他能看出,这绝不是胡编乱造。这背后,是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逻辑严密的恐怖体系。
“故弄玄虚!”工业厅长看财政厅长脸色不对,凑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也愣住了。他看不懂经济账,但他看得懂第四章的“技术路线选型”。
“p型单晶pERc电池技术?”“双面组件与跟踪支架的匹配优化?”“超滤、纳滤、反渗透三级膜法预处理工艺?”
这些专业到让他眼晕的词汇,让他感觉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一份项目报告,而是一篇博士论文。
钱振华终于坐不住了,他一把从财政厅长手里夺过报告,从头开始翻阅。
他的脸色,像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他想找茬,想从里面揪出一个错别字,一个数据错误,一个逻辑漏洞,来证明这份报告就是一堆废纸。
可他翻了十几页,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报告里引用的每一份地质数据、气象数据,都清晰地标注了来源——全部出自省地矿局和气象局那些被遗忘在档案室里的原始卷宗。
报告里构建的每一个数学模型,旁边都附有完整的、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严谨到让他这个文科出身的领导感到一阵窒息。
他甚至在附录里,看到了江澈亲手绘制的、堪比专业设计院出品的规划蓝图,从光伏板的阵列排布,到输水管网的泵站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一个人一个星期能搞出来的东西?这分明是一个庞大的、顶级的专家团队,工作了一整年的成果!
疯子?
一个能写出这种报告的疯子?
钱振华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他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不是愣头青,不是书呆子,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猛兽。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人敢笑出声。他们看着江澈,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钱振华“啪”的一声合上了报告。他不能再让这些人看下去了,他怕自己的队伍会当场哗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恢复了副省长的威严。
“报告我看完了。”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写得很‘用心’,很有‘学术价值’。江澈同志,你在理论研究方面,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先是给了一个极高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无比冰冷。
“但是!我们是政府,不是科学院!你这个方案,基础就建立在一个荒谬的幻想之上。用比黄金还贵的电,去淡化一钱不值的咸水?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我不可能同意,省里也绝不可能通过!”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澈,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这份报告,我会让办公厅存档,作为一份‘学术资料’保留。至于调查组的工作,我看也不用再继续了。评估来评估去,除了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他要用权力,强行终止这一切。他要把这份能动摇他根基的报告,彻底封杀,让它永不见天日。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他们都看出来了,钱省长这是技不如人,恼羞成怒,要直接掀桌子了。
江澈输了吗?从场面上看,是的。他被一个副省长,用权力彻底碾压了。
然而,江澈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沮丧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钱振华,直到对方宣布完“死刑”,准备转身离去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钱省长,先别急着走。”
钱振华脚步一顿,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江澈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我只是想向您汇报一下,为了贯彻执行您在上次会议上批准的,关于调查工作要‘公开透明、定期汇报’的原则……”
他顿了顿,喝了口水,然后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让钱振华心脏停跳的话。
“今天早上八点半,这份报告的副本,我已经派人送到了省长办公室。想必现在,乔省长应该已经看完了吧。”
“轰——”
钱振华的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轰然引爆。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江澈,那张刚刚还布满官威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只剩下一片煞白。
……
与此同时,省长办公室。
乔振东的指间,夹着一支已经燃了半截的烟,烟灰摇摇欲坠,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面前这份厚得像一本字典的报告里。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个小时,从一开始的荒谬和不信,到后来的震惊,再到现在的……一种混杂着激动与不敢置信的战栗。
疯子的计划!
一个彻头彻尾的,只有疯子才敢想,也只有疯子才能写出来的计划!
可是,报告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模型,都像一颗颗精准的铆钉,将这个看似悬浮在空中的疯狂楼阁,牢牢地钉在了坚实的地基之上。
可行!
他的理智和经验告诉他,这在理论上,竟然是可行的!
这是一个足以改变瀚海,甚至改变整个西部命运的伟大构想!
当然,这也是一场豪赌。一场压上瀚海省未来十年财政,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的惊天豪赌。
赌,还是不赌?
乔振东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到了久违的、那种在做出重大决策前的巨大压力和兴奋。
他掐灭了烟头,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接中央办公厅。”
电话很快接通。
“我是乔振东。”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有一份万分紧急的绝密文件,需要立刻呈报给国家发改委,并抄送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对,绝密,最高等级。”
挂掉电话,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江澈……你这个小子,到底是疯子,还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