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冰凉而柔软,像一条不肯松开的水草,将江澈下沉的意识,又硬生生拽回了现实的浅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的主人,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握着他,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握住的是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
林晚晴……
江澈的脑海里,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奈的涟漪。他想不通,这位在党校时就背景不凡、众星捧月的“班花”,怎么会像天兵天将一样,精准地降落在他人生最狼狈的时刻?还摆出了一副“未亡人”的姿态。
更要命的是,她这番声情并茂的“哭诉”,完美地配合了省委书记周建国的“脑补”,将他“为国捐躯”的光辉形象,用一圈金边,描摹得更加耀眼夺目。
“他,是我们所有干部的楷模!”
周建国这句掷地有声的评价,如同法官的判决锤,重重落下。病房里那一片压抑而真诚的附和声,就是陪审团的全票通过。
江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放弃了颤抖。他感觉自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一个巨大的、露天的舞台中央。聚光灯滚烫地打在他脸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高举着横幅,上面写着“向江总指挥致敬”。而他自己,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英雄的纪念碑上,嘴里塞着一块写满“谦虚”二字的抹布,连一句“我不是,我没有”都说不出口。
内心深处,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已经跪在了那片名为“责任”的汪洋大海前。他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解开了自己的沙滩裤,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然后换上了一套笔挺的、带着肩章的制服。他知道,沙滩、阳光和可乐,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了。
罢了,罢了。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只能试着……换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继续“躺”下去。
装睡终究不是办法。江澈决定醒来。他准备用一种最虚弱、最符合“积劳成疾”人设的方式醒来,然后用最谦卑、最恳切的态度,向组织表达他“德不配位”的肺腑之言。
他缓缓地、艰难地,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是这声微弱的呻吟,像是在寂静的音乐厅里按下了播放键。
“动了!他动了!”
“醒了!总指挥醒了!”
病房里瞬间骚动起来,十几道目光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脸上。
握着他手腕的林晚晴,身体一颤,声音里带着喜极而泣的颤音:“江澈?你醒了?”
江澈配合着,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眼皮颤抖着掀开一条缝。刺眼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世界由模糊的光斑,逐渐变得清晰。
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首先映入眼帘。林晚晴的眼睛又红又肿,却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紧接着,是两张放大的、充满关切的脸。左边是周建国,眉头紧锁,眼神里是如释重负的欣喜。右边是乔振东,表情复杂,既有庆幸,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然后,是更多的人头。
以周建国和乔振东为圆心,十几个人呈扇形,将他的病床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有的穿着夹克,气质沉稳;有的戴着眼镜,神情严谨;有的头发花白,眼神锐利。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情绪——期盼。
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等待鸟妈妈带回食物。
而他,就是那只刚从昏迷中醒来,连翅膀都抬不起来的鸟妈妈。
“水……”江澈的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他沙哑地挤出一个字,完美扮演了一个虚弱到极致的病人。
“快!水!”林晚晴立刻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水杯,手忙脚乱地想要插吸管。
一个护士眼疾手快地接过,麻利地弄好,小心翼翼地递到江澈嘴边。
江澈就着吸管,喝了两口温水,感觉喉咙里的火总算被浇灭了一些。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你好好躺着!”周建国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带着长辈般的关怀。
“书记……我……”江澈酝酿已久的台词,正准备出口。
“你什么都别说!”周建国打断了他,大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你为瀚海,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我们都知道!现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有我们!”
江澈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完了,开场白都被堵死了。
周建国直起身,环视了一圈病房里的人,脸上露出一抹自豪的笑容,像是在炫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来,小江,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这位,是国家水利部的张承德司长,国内水资源规划领域的权威。”
张司长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江澈伸出手,又觉得不妥,便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欣赏:“江总指挥,你的那份报告,我们水利部的专家组研究了整整一夜,叹为观止!尤其是关于卤水淡化成本的梯度模型,给我们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江总指挥?
江澈的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周建国又指向了另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院士。
“这位,是中科院能源所的李振国院士,我们国家光伏领域的泰斗。李院士是为了你的‘风光水一体化’构想,特地从京城飞过来的。”
李院士推了推眼镜,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澈,像是在看一个百年不遇的科研样本:“江澈同志,你对未来五年光伏组件成本下降曲线的预测,比我们最大胆的内部模型还要激进。但是,你的推导过程,无懈可击!我这次来,就是想当面向你请教,你这个模型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江澈张了张嘴,他能说那是系统为了凑字数,从未来二十年的行业报告里随便抄的一段吗?
他还没想好怎么“胡说八道”,周建见的介绍还在继续。
“这位,是国家地质勘探局的王建安总工程师,专门负责评估艾丁湖地区的地质环境和工程风险。”
“这位,是国家开发银行的项目评审部主任,钱主任,我们‘西海工程’的资金,后续主要靠他们支持。”
“这位,是三峡集团的总工程师……”
“这位,是中铁建的总设计师……”
一个又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平日里只能在新闻联播上看到的头衔,像一发发重磅炮弹,在江澈小小的病房里炸开。
他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探病?
这分明是把“西海工程”的整个指挥部,直接搬到了他的病床前!
在他“昏迷”的这一天一夜里,国家机器已经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效率,完成了所有的前期组建工作。从中央部委的司长,到国家级的院士专家,再到负责资金和建设的央企巨头……所有人都已到位。
一个庞大的、堪称豪华的指挥班子,已经围绕着他这个“总指挥”,搭建完毕。
所有人都到齐了。
就等他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总指挥”,睁开眼睛,发号施令。
江澈的目光扫过那一双双充满信任、期待、探究和崇敬的眼睛,他感觉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个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介绍完了,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周建国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无比郑重,又带着无限期许的语气,看着江澈,一字一句地问道:
“江总指挥,现在,人都到齐了。”
“大家……都在等你拿个主意。”
“我们的第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