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没有尽头。
江澈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在绝对的虚空中缓缓坠落。没有声音,没有光,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这种彻底的、与世隔绝的“躺平”,是他梦寐以求的终极状态,可当它真正降临时,带来的却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溶解、被虚无吞噬的恐慌。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永远坠落下去时,那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像是在为他宣读判词,再一次于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支线任务:被遗忘的水源地——已完成。】
【任务评估:完美。宿主以超前规划,不仅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水源危机,更从根本上为瀚海省的未来发展提供了“破局之钥”,彻底扭转了任务惩罚“吃沙到老”的命运线。】
【任务奖励发放:特殊技能——【天人感应】。】
伴随着最后几个字的落下,一股无法言喻的、奇异的感觉洪流般涌入他正在消散的意识。
那不是五感中的任何一种,却又包含了所有。
一瞬间,他“看”到了。他看到瀚海省这片广袤土地之下,那些如同毛细血管般盘根错节的地下水系,它们正在艰难地呼吸,每一次脉动都带着干涸的呻吟。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塔里木河源头,冰川融水滴落的声音,清脆而珍贵。
他“闻”到了风的味道。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卷着戈壁的沙砾,带着干燥和粗粝的气息,掠过城市,掠过荒原,每一缕风的轨迹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甚至能“触碰”到脚下这片土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亿万年沧桑的疲惫,一种被过度索取后的虚弱,还有一丝在绝望中对甘霖的渴望。
整个瀚海省的生态系统,变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在他意识中展开的立体画卷。哪里是健康的,哪里是病态的,哪里正在悄然坏死,哪里又孕育着一线生机,一切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天人感应】。
系统冰冷地给出了注解:【宿主将获得对自然界脉搏与变化的超常感知力。风的轨迹,水的流向,山川的呼吸,生态的哀鸣……在宿主眼中,将不再是秘密。此技能将帮助宿主更容易找到解决生态问题的钥匙。】
“钥匙……”
江澈的意识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苦笑。
这哪里是钥匙,这分明是给他套上的一副更沉重的枷锁。
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办公室里喝茶了。因为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听到这片土地的哀鸣。他再也无法享受片刻的安宁,因为只要他一静下来,就能感受到那片地下水源在痛苦中抽搐。
系统这是要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让他无法再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它剥夺了他“独善其身”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想躺平?可以。前提是你得有本事忽略整个世界的“bGm”,一首由山川河流共同演奏的、名为“救救我”的悲伤交响曲。
“你……真狠啊。”
江澈的意识发出了最后的感慨,然后,那无边无际的坠落感终于到了尽头。
……
意识是缓慢回归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昂贵鲜花香味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
接着是听觉。一种极有规律的“嘀、嘀”声,像是某种仪器的运作音。远处,似乎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
然后是触觉。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一层轻盈温暖的被子,手背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有一根细细的管子连着。
医院。
江澈立刻得出了结论。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像一个仍在沉睡的病人,贪婪地享受着这可能是最后片刻的安宁。
完了。
这是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非但没能借着晕倒摆脱那个该死的“总指挥”,反而把自己送到了一个更加被动的位置。
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自己这次惊天动地的“躺平”,会被外界解读成什么样子。
“积劳成疾”、“鞠躬尽瘁”、“为国分忧”……这些他上辈子做梦都想得到的评价,这辈子却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黏了上来,甩都甩不掉。
他甚至能脑补出省委书记周建国那张充满欣赏和心疼的脸,拍着桌子下令:“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我们的功臣!他为瀚海付出了太多!”
想到这里,江澈的内心一片冰凉。
他感觉自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祭坛上。周围围满了人,他们不是在为他祈祷,而是在为他加冕,用鲜花和赞美,把他牢牢地钉在“英雄”的宝座上,让他再也下不来。
怎么办?
装失忆?说自己不记得什么“西海工程”了?不行,太拙劣了,只会被当成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精神问题,然后派来一堆心理专家给他“疏导”,让他更好地“为国分忧”。
装疯卖傻?在病房里唱《忐忑》?更不行,人家只会觉得,你看,江总指挥为了瀚海省,连神志都不清了,这是何等的奉献精神!然后把他当成活体丰碑,供在医院里,指挥部照样成立,他这个“精神领袖”谁也替代不了。
江澈的脑子飞速运转,将上一世看过的所有宫斗剧、权谋剧里的脱身之法都过了一遍,然后绝望地发现,没有一条路走得通。
他这次的“晕”,晕得太“正能量”了,太“伟光正”了,已经彻底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就在他内心正在上演一出绝望大戏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阵轻微的、克制着的脚步声响起。
“……情况怎么样?”一个女声,压得很低,但江澈听出来了,是省立医院的护士长。
“生命体征完全平稳,刘主任看过了,就是极度疲劳导致的休克,好好休息就行。”另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回答。
“那就好。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这可是周书记亲自打电话来过问的病人,说是咱们瀚海省的头号宝贝,出了半点差错,咱们整个医院都担待不起!”
“知道了护士长,我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盯着呢,连他翻个身我们都记录下来了。”
“嗯,鲜花每天都要换最新鲜的,他醒了之后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对身体有害的,立刻让特护食堂去做。记住,这是政治任务!”
江澈听着她们的对话,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头号宝贝?政治任务?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代表着“奉献、担当、能力超群”的政治符号。
符号,是不能有个人意志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病房里重归寂静。
江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知道,装睡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面对现实。
他决定,等下就睁开眼,然后用一种最虚弱、最真诚的语气,向组织提出请求:他能力有限,水平不足,恳请组织另请高明。他愿意去最基层的岗位,为“西海工程”摇旗呐喊,当一颗螺丝钉。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了。用一种极度谦卑的姿态,看看能不能换来一丝丝“躺平”的可能。
打定主意,他正准备缓缓睁开眼睛,酝酿一下情绪。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阵密集的、带着某种特殊气场的脚步声。
江澈的心猛地一沉。
他能感觉到,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敬佩,还有浓浓的期盼。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只有在高级别会议室里才会有的,由名贵香烟、高级茶叶和领导身上那股特有的威严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完了,大部队来了。
他继续紧闭双眼,连呼吸都放得更轻了,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拖延最后的审判。
一个沉稳而洪亮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正是省委书记周建国。他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都小声点,别打扰我们的总指挥休息。”
总指挥……
江澈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是省长乔振东,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cIN的复杂。
“医生不是说快醒了吗?这都躺了一天一夜了。”
周建国似乎是瞪了乔振东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这叫养精蓄锐!小江同志这是在积攒力量,准备打一场硬仗!我们不能催,要等他自己调整好。”
江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装睡,而是在表演一出名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的默剧。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带着焦急和关切的女声响起,声音有点耳熟。
“江澈!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啊!”
伴随着声音,一阵香风袭来,一只柔软冰凉的手,竟然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澈浑身一僵。
谁?谁这么大胆子?
他正想挣脱,却听到那个女声带着哭腔,对旁边的周建国和乔振东说:“周书记,乔省长,你们看,他都瘦成这样了!为了那个什么报告,他把自己往死里逼!我早就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听……”
江澈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听出这个声音是谁了。
是那个在京城中央党校学习时,对他颇有好感,出身不凡,后来被他敬而远之的“班花”——林晚晴。
她怎么会在这里?!
江澈还没从这个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周建国长叹一声,用一种无比感慨的语气说道:
“是啊,我们都知道了。为了瀚海,为了国家,江澈同志,是真正做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他,是我们所有干部的楷模!”
话音刚落,病房里响起一片压抑却无比真诚的附和声。
“是啊,向江总指挥学习!”
“江总指挥辛苦了!”
江澈躺在床上,听着这满屋子的赞誉,感受着手腕上那只不肯松开的手,内心深处,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默默地从沙滩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走到海边,对着那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责任”的海洋,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