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下沉。
不,是他在下沉。
江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被扔进了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坠落。
省委书记那张写满期许的脸,省长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还有那份红头文件上刺眼的“总指挥”三个字,都化作扭曲的光影,在他坠落的轨迹旁旋转、拉长,最后碎裂成漫天金星。
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想呐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漏气的嘶嘶声。
他内心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在被那名为“命运”的海啸彻底吞没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灰蒙蒙的天空比了个中指。
“我……累了……”
“毁灭吧,赶紧的……”
这是他意识消散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他即将彻底“关机”,与这荒诞的世界一刀两断的刹那,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如同墓志铭一般,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支线任务:被遗忘的水源地——已完成。】
【任务评估:完美。宿主以超前规划,不仅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水源危机,更从根本上为瀚海省的未来发展提供了“破局之钥”,彻底扭转了任务惩罚“吃沙到老”的命运线。】
【任务奖励发放:特殊技能——【天人感应】。】
【技能说明:宿主将获得对自然界脉搏与变化的超常感知力。风的轨迹,水的流向,山川的呼吸,生态的哀鸣……在宿主眼中,将不再是秘密。此技能将帮助宿主更容易找到解决生态问题的钥匙。】
“钥匙……”
“是打开另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吧……”
江澈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嘲笑。
然后,他彻底躺平了。
物理意义上的。
……
“小江!”
“小江同志!”
省委书记办公室里,周建国和乔振东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前一秒还端坐在沙发上,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明的年轻人,后一秒就像一根被抽掉筋骨的面条,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江澈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沙发坚硬的木质扶手上。
周建国这位在瀚海省说一不二,面对山崩亦可面不改色的“一把手”,此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想要扶起江澈,却发现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
“王海!叫医生!快!”乔振东反应更快,他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吼。
秘书王海被吼声吓得一个激灵,推门进来便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腿肚子当场就软了。省里新任命的、热乎得烫手的“西海工程”总指挥,竟然在书记办公室里晕倒了?
这要是传出去,天都要塌下来!
“快!省委医务室!不!直接叫省立医院的急救车!”王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电话。
一时间,省委一号楼的核心区域,乱成了一锅粥。
周建国半蹲在地上,尝试着掐江澈的人中,乔振东则解开了江澈的领口,让他能呼吸得更顺畅一些。两个在瀚海省跺跺脚就能让全省震三震的大人物,此刻却像两个手足无措的家长,围着一个突然病倒的孩子,满脸焦急。
“怎么会这样?”周建国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探了探江澈的鼻息,尚算平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书记,您别急。”乔振东站起身,脸色凝重,“可能是……压力太大了。”
他说出了一个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骤然被推上一个投资数千亿、关乎国家战略的项目的总指挥之位,官至正厅。这种一步登天的重压,别说一个年轻人,就是他们这种在官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恐怕也得心惊肉跳好几天。
被吓晕了?
周建国直起身,目光落在江澈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的脸上。
不,不对。
如果是被吓晕的,那眼神在倒下前应该是恐惧、是慌乱、是退缩。
可他刚刚看到的,那双眼睛里是什么?是震惊,是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死寂。就像一根蜡烛,在发出最亮的光芒后,耗尽了最后一滴蜡油,最终熄灭。
周建国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听到的关于江澈的种种传闻。
——“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一个礼拜,门都没出。”
——“发改委的小王说,他送饭进去,看见满地都是图纸和稿纸,人瘦了一大圈,眼睛都是红的。”
——“那份报告,一百多页,九万多字,几十张图表……那是一个人能写出来的吗?那是用命在写啊!”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周建国心中的迷雾。
他不是被压力吓倒的。
他是……累倒的!
是为了写出那份惊天动地的报告,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而中央的任命,这天大的信任和肯定,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是因为恐惧而崩溃,这是因为激动和欣慰,让那根一直紧绷着的、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终于断了!
想通了这一层,周建国看向江澈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审视,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疼、欣赏与敬佩的复杂情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志啊!
为了瀚海省的未来,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他可以废寝忘食,燃烧自己。当重任降临时,他没有半分的推诿和算计,而是用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晕倒,来表达他那颗赤子之心承载的巨大激动。
这哪里是脆弱?这分明是奉献到极致的表现!
乔振东看着周建国脸上神情的变化,心里也大致猜到了几分。他比周建国更了解江澈的一些“手段”,比如那份报告是如何绕过钱振华,精准地递到自己案头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纯粹。
可现在,人实实在在地晕倒在了这里。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深陷的眼窝,那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模样,做不了假。
或许……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既有雷霆手段,又有一颗赤诚之心?
乔振东的思绪也开始被带偏了。毕竟,“因劳成疾、为国分忧而晕倒”,这个理由,远比“被任命吓晕”要好听得多,也更能彰显他们省委省政府慧眼识珠。
很快,医务室的医生和护士提着急救箱冲了进来,紧接着,楼道里响起了担架车轮子急促的滚动声。
经过初步检查,医生得出了结论:“书记,省长,这位同志没什么大碍,就是极度的疲劳和精神紧张导致的暂时性休克,加上有点低血糖和营养不良。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极度疲劳……营养不良……
这几个词,像一枚枚勋章,印证了周建国的猜想。
他看着江澈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盖上薄毯,脸色无比严肃。
“王海。”他沉声命令。
“在!”秘书王海立刻立正。
“第一,立刻通知省立医院,用最好的病房,派最好的专家,给江澈同志做一次最全面的身体检查。他的健康,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第二,这件事,严格保密。对外就说,江澈同志积劳成疾,需要静养。绝不允许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出现!”
“第三……”周建国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戈壁滩上那即将展开的宏伟画卷,他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通知下去,让所有相关厅局的负责同志做好准备。‘西海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明天就要挂起来!我们不能等,项目更不能等!”
“我们所有人,都要动起来!把一切前期工作都准备好!等着我们的总指挥,醒过来!”
他加重了“总指挥”三个字的读音,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决心。
站在一旁的乔振东,看着被推出门的担架,又看了看斗志昂扬的周书记,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为担架上那个不省人事的年轻人,画了个十字。
完了。
这下,是真完了。
这小子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这惊天一晕,非但没能让他逃离苦海,反而把他自己,彻底焊死在了“劳模”和“奉献者”的道德十字架上。
而且还是被省委书记亲手钉上去的。
这下,就算他醒过来想说自己干不了,恐怕都没人信了。
大家只会觉得,你看,总指挥太谦虚了,都累成这样了,还想把功劳让给别人。
乔振东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看懂了江澈,又好像一点都没看懂。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