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省发改委的大楼,从未如此安静过。
往日里,走廊上总有匆忙的脚步声、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以及各科室门缝里漏出的、关于项目和指标的争论。而今天,这里静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古庙,连咳嗽一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黏稠感,由敬畏、恐惧和浓烈的好奇心混合而成。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一双竖起的耳朵,每一个百叶窗的缝隙里,都藏着一道窥探的目光。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三楼最东头那间办公室。
那里,是风暴的中心,也是如今全省最令人胆寒的禁区。
发改委主任马兴邦,端着他那泡了二十年的紫砂壶,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壶里的碧螺春已经泡得失了颜色,他却一口未喝。他已经在这里转了快一个小时,目光几十次地瞟向走廊尽头,却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
去看看?
怎么看?说什么?
说“小江,干得漂亮,你把钱副省长都给干趴下了”?还是说“小江啊,你可悠着点,这楼里的人现在看你都跟看活阎王似的”?
马兴邦一想起昨天会议室里发生的事,后背就阵阵发凉。他在这个系统里熬了半辈子,自诩见过些风浪,可像江澈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仅凭一份报告就掀翻一个实权副省长的打法,他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
这不是官场斗争,这是降维打击。
他现在看江澈,已经不是看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了,而是像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从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降临下来的未知生物。
“唉……”马兴邦长叹一声,缩回脑袋,关上了自己的办公室门。算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还是躲远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他的“老好人”吧。
与外界的喧嚣和揣测截然不同,风暴中心的江澈,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靠在沙发上,双脚惬意地搭在茶几上,手里捧着那只哑光黑的保温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新泡的胖大海。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几粒尘埃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
他内心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此刻正躺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戴着墨镜,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冰镇可乐。
“完美。”小人打了个响指。
“现在,全楼的人都怕我,钱振华那伙人更是视我为蛇蝎。以后开会,没人敢点我的名;下派任务,没人敢往我这儿塞。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领导视野盲区’和‘甩锅绝缘体’质吗?”
“只要我再表现得孤僻一点,高深莫测一点,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这栋楼里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谁也不敢打扰的‘扫地僧’。到那时,上班喝茶,下班钓鱼,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岂不美哉?”
江澈越想越觉得未来可期。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等这阵风头过去,就跟马主任申请,去省地方志办公室或者文联那种地方挂个闲职。每天的工作就是读读史料,写写文章,完美符合他“文化人”的躺平气质。
至于那个“西海工程”,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那份报告就是他为了自保而扔出去的一颗“烟雾弹”。构想太过超前,成本高得吓人,乔振东那种稳健派的领导,最多也就是把它当成一个有趣的“学术课题”,批示一下“有关部门组织专家进行长期论证”,然后就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等个三五年的论证下来,他江澈早就不知道在哪个清闲衙门里,把鱼竿都盘出包浆了。
想到这里,江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在经历了一系列脱轨的意外之后,顽强地、坚定地,回到了他亲手设定的“躺平”轨道上。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江澈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地从沙发上起身。他以为是办公厅催什么常规报表的。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沉稳而陌生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江澈同志吗?我是省委办公厅的王海,周书记请你立刻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省委办公厅?周书记?
江澈愣了一下。瀚海省的省委书记姓周,叫周建国,是个作风极为强势、轻易不露面的“一把手”。江澈来瀚海省这么久,只在省里开大会时,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这种级别的大老板,怎么会突然找自己?
江澈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内心那个躺在沙滩上的小人,警惕地坐了起来,墨镜都滑到了鼻尖。
“不会吧……难道是‘西海工程’那事儿,惊动到他了?”
怀着一丝忐忑,江澈换上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整个三楼的走廊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所有假装路过、假装倒水、假装送文件的人,都僵在了原地,然后像见了猫的老鼠,迅速缩回了各自的洞里。
江澈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走向电梯。
省委大院与省政府大院仅一墙之隔。当江澈站在省委一号楼那间挂着“省委书记办公室”牌子的门前时,他那不祥的预感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门口的秘书王海,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眼神锐利的男人,打量了他几眼,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推开了门。
“书记,江澈同志到了。”
办公室里很宽敞,陈设简单,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庄重。一个头发微白、面容清癯、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老人,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省长乔振东。
两个瀚海省的最高主宰,竟然都在等他。
江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事情大条了。
“小江同志来了,坐。”周建国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他的声音很平淡,却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
江澈规规矩矩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乔振东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一本书。有欣赏,有震惊,还有一丝……同情?
“江澈同志,”周建国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寒暄,“你那份关于‘风光水’一体化循环经济示范区的报告,我和省长都看了。中央也看了。”
中央也看了?
江澈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内心那个沙滩小人,直接从躺椅上摔了下来,惊恐地看着天边卷起的海啸。
“昨天晚上,中央连夜召集了国家发改委、水利部、能源局的专家,对你的报告进行了紧急论证。”周建国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江澈,“今天凌晨四点,最高层的批示下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中央决定,将‘瀚海省‘风光水’一体化循环经济示范区项目’,正式列为国家级发展战略,是西部大开发战略的‘一号工程’。项目代号:‘西海工程’。”
“轰——”
江澈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开了。
国家级战略?
一号工程?
西海工程?
这一个个砸下来的词,像一座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而是被绑在了历史的战车上,正以时速三百公里的速度,冲向一个他完全不想去的未来。
他想说点什么,想解释一下,说各位领导,这只是我为了保住饭碗胡诌的一个点子,当不得真。可他看着周建国和乔振东那两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已经信了。
不,是整个国家,都信了。
“考虑到‘西海工程’的极端重要性和复杂性,”周建国继续说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铁锤,敲在江澈的神经上,“中央决定,成立‘西海工程建设指挥部’,由中央直接领导,统筹协调项目的一切事宜。”
他放下文件,走到江澈面前,将一份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红头文件,递到了他手里。
“这是中央组织部和国家发改委联合下发的任命。”
江澈的手有些颤抖,他机械地接过文件,目光落在了那白纸黑字的铅字上。
“任命江澈同志,为‘西海工程’建设指挥部总指挥,兼任指挥部党组书记,全权负责‘西海工程’的规划、建设与运营工作。即日起,江澈同志的行政级别,调整为正厅级。”
总指挥……
全权负责……
正厅级……
江澈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他仿佛看到了,那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竖起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而他,就被绑在那个十字架上。下面,是数不清的专家、官员、工人和记者,他们高举着手臂,狂热地呼喊着“总指挥”。
他看到数千亿的资金,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他脚下的沙滩,冲走了他的躺椅和可乐。
他看到自己未来的几十年人生,都将被焊死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戈壁滩上,与风沙为伴,与图纸为伍,再也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我……”江澈张了张嘴,想说“我拒绝”,想说“我干不了”,想说“求求你们放过我”。
可他发出的,只有一个沙哑的、微弱的气音。
那颗一心只想摸鱼、只想躺平、只想安稳活到退休的心,在这一刻,碎了。
碎得像被风吹散的沙。
“小江同志,国家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是对你最大的信任!”周建国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和信任,“瀚海省的未来,西部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江澈看着周建国那张充满信任的脸,又看了看乔振东那张写满“你自求多福”的脸。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
【最强摸鱼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此刻在他脑海里,如同末日的丧钟。
【警告:宿主摸鱼环境已彻底崩溃。】
【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进入‘奋斗终生’模式。】
【警告:‘完美躺平’终极目标达成概率,已降至0.0001%……】
“我……累了……”
江澈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他内心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被巨大的海啸卷走前,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呐喊。
“毁灭吧,赶紧的……”
然后,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