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钱振华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江澈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在他耳膜里反复钻探。
——“今天早上八点半,这份报告的副本,我已经派人送到了省长办公室。”
他送给了乔振东?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钱振华死死地盯着江澈,那张刚刚还因权力而显得威严的脸,此刻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涨红到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会议室里,而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了省委大院的广场中央,头顶的太阳变成了乔振东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是猫,江澈是那只被逼到墙角的老鼠。可现在他才明白,对方根本不是老鼠,对方是那个手握遥控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只猫在迷宫里兜兜转转,最后把他引向电击陷阱的实验员。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威逼,所有的嘲弄,都成了这场大型滑稽戏里最精彩的桥段。而他,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主角,实际上却是最可悲的小丑。
“你……”钱振华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一个完整的字都挤不出来。他想发怒,想咆哮,想指着江澈的鼻子骂他卑鄙无耻,可他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围,那群刚刚还与他同仇敌忾的“盟友”们,此刻像一群受惊的鹌鹑。工业厅长下意识地将椅子往后挪了半尺,财政厅长则低头专注地研究着自己茶杯里的茶叶梗,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奥秘。示范区市委书记的脸色比钱振华好不了多少,额角的冷汗已经汇成小溪,顺着脸颊滑落。
背叛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墙倒众人推,更何况这堵墙,在倒塌之前,就已经被所有人看到了那摇摇欲坠的根基。
江澈没有再看钱振华。他只是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将那只哑光黑的保温杯放回公文包里,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汇报。
他内心深处,那个穿着沙滩裤的小人,正悠闲地躺在沙滩椅上,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他用木棍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看着一只螃蟹在里面横冲直撞,最后把自己困死在角落里。小人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早说了此路不通,非要闯,这下好了吧,晚饭都赶不上了。唉,我那刚炖上的排骨汤……”
钱振华终于动了。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晃动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他一走,会议室里那凝固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那个……我厅里还有个紧急会议。”
“对对对,市里也一堆事等着……”
刚刚还密不透风的阵营,顷刻间作鸟兽散。人们低着头,快步从江澈身边走过,没人敢与他对视,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会传染的、名为“高压”的病毒。
整个瀚海省的权力中枢,在这一天,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震中,就是发改委三楼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关于江澈的传言,以一种全新的版本,在各个楼层间飞速传播。
“疯子?你管那叫疯子?那是妖孽!”
“我听说了,钱老板当场脸都白了,出门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一份报告,就把一个实权副省长逼到墙角,这手段……嘶,我在这楼里干了三十年,闻所未闻。”
“他那哪是报告,听说是一本天书!财政厅的老张看了两页,回来就说自己该回炉重造,连账都不会算了。”
曾经那些怜悯和嘲弄的眼神,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敬畏与探究。人们再看向那扇紧闭的门时,感觉里面坐着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尊深不可测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神佛。
而这场地震的余波,以一架军用运输机的速度,跨越数千公里,抵达了京城。
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一间挂着“西部开发司”牌子的会议室里,气氛比瀚海省的风沙还要凝重。
长条会议桌旁坐着的,都是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人。他们是国内能源、水利、经济、地质等领域的顶级专家,任何一个人跺跺脚,都能让相关行业抖三抖。
此刻,他们面前都摆着一份用最高保密等级传真过来的文件影印本,封面上那行字,让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们,也感到了一丝不真实。
《关于在艾丁湖地区建设“风光水”一体化循环经济示范区项目之可行性报告》。
“简直是胡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专家第一个拍了桌子,他是国内水利工程领域的泰斗,“用光伏发电淡化卤水?成本算过没有?这比直接从太平洋铺管道引水过来还荒唐!这是哪个不学无术的年轻人写的?简直是在浪费国家资源!”
“我倒不这么看。”旁边一位一直埋头计算的、来自中科院能源所的院士推了推眼镜,“他的成本核算模型很有意思,引入了‘技术迭代曲线’和‘远期成本摊销’。这个思路,非常超前。他预测的未来五年光伏组件成本下降曲线,甚至比我们内部最大胆的预测还要激进。但……他的推导过程,我反复验算了三遍,在逻辑上,居然是自洽的。”
“逻辑自洽不代表现实可行!”水利专家反驳道,“实验室里的数据,能和戈壁滩上的工程相提并E-lun?设备腐蚀、风沙损耗、极端气候影响……这些他考虑了吗?”
“他考虑了。”坐在末尾的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人忽然开口,他是地质大学的教授,专攻干旱地区地质环境,“报告第七章,‘项目运行环境风险评估及应对方案’,三万多字。从盐雾腐蚀的涂层材料选择,到风沙对光伏板清洁效率的影响模型,再到极端高温下的电路系统降温方案……他考虑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周全,周全到……可怕。”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都重新低头审视着这份报告,越看,心头的震惊就越重。
这不像是出自一个人之手,更像是一个集结了能源、水利、化工、地质、经济、气象等数十个领域顶尖人才的超级团队,耗费数年心血才磨出来的结晶。
坐在主位上的,是国家发改委的一位副主任,也是西部大开发战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专家们的争论,手指在报告的封面上轻轻敲击着。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模型上,而是落在了报告的最后一章——“战略意义与长远影响”。
“……本项目不仅是解决瀚海省水源危机的单一工程,更是探索中国西部地区能源与水资源困境的破局之路。它将建立一种全新的发展范式:将西部地区最大的生态劣势(干旱、强日照),转化为最大的经济优势。一旦成功,此模式可在新疆、内蒙、甘肃、青海等广大西部地区复制推广,从根本上改变我国的能源结构和水资源分布格局,其战略价值,不亚于当年的‘两弹一星’……”
不亚于“两弹一星”!
好大的口气!
但不知为何,这位见惯了宏大叙事的副主任,在看到这行字时,心脏却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看到了这幅蓝图背后,那足以改变国运的磅礴未来。
“这份报告的作者,叫江澈?”他忽然开口问。
秘书立刻回答:“是的,主任。瀚海省发改委副主任,今年刚满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副主任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全国地图前,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西部那片广袤的黄色。
“同志们,我们过去搞西部开发,思路一直是‘输血’。从东部调资金、调资源、调人才,去弥补西部的先天不足。但是,这份报告,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思路——‘造血’!”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利用西部自身的特点,把劣势变成优势,让它自己生出血来!这个思路,价值连城!”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专家。
“成本高?技术有难度?当年我们搞原子弹的时候,成本高不高?技术难不难?我们连算盘都凑不齐,不也搞出来了吗?”
“我同意这位江澈同志的观点。这个项目,是一场赌博,但我们必须赌!因为它赌的,是整个西部,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
“接中枢办公室,我需要立刻向最高层做紧急汇报。”
电话接通,他沉声道:“……情况就是这样。我的意见是,立刻成立中央层面的项目论证小组,将此项目,提升为国家级发展战略。这不是一个省的工程,这是我们整个西部大-开-发战略的‘一号工程’!”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传来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
“同意。这个工程,要有一个响亮的代号。”
副主任看着地图上,艾丁湖那片曾被称为“西海”的蓝色,脱口而出。
“就叫,‘西海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