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血,不是鲜红的。
是暗金色。
它溅落在凌云溪月白色的裙摆上,没有如寻常血液般洇开,反而像一颗颗破碎的琥珀,凝固在素白的布料上,透着一种妖异而华贵的美感。
整个战场,因为这口血,而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加彻底的寂静。
先前那席卷一切的剑气风暴,仿佛只是为了此刻的静默作铺垫。
高楼之上,王霸天脸上的惊怒与狂暴,如同被瞬间冰冻的岩浆,凝固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他的瞳孔,死死地锁定着那几点暗金色的血迹,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血?
凡人之血,绝无此色。
难道……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贪婪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而他身旁的林远山,那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身体,又一次软了下去。他看不懂那血色的玄机,他只看到了凌云溪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白得像一张宣纸的脸。
她不行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霸天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雄浑霸道,震得屋檐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他指着下方的凌云溪,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快意,“本座当你是何方神圣,原来,也不过是燃烧本源,回光返照!”
“这一剑,很漂亮。但它也抽干了你的一切,对吗?”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说给那些已经胆寒的王家修士听。
“她完了!她已经是个废人!现在,给本座拿下她!谁能斩下她的头颅,不仅王家客卿长老之位虚位以待,本座再赏地阶功法一部!”
重赏之下,恐惧也会被贪婪所压倒。
那些原本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王家修士,听到“地阶功法”四个字,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们看向凌云溪的眼神,再次从恐惧,变回了那种看待猎物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贪婪。
阵法虽然因为死了两个金丹而运转不畅,但那头由血煞之气凝聚的巨狼,并未消散。它在王霸天的笑声中,再次凝实了几分,一双猩红的狼目,死死盯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充满了暴戾的杀机。
议事大厅内,那名青玄宗的杂役弟子,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住了昏迷的林枫。他自己的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牙关都在打颤,可看到外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吐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他挺直了腰杆。
他不能倒。
凌师姐在外面拼命,他不能让她唯一的盟友,就这么倒在冰冷的血泊里。
而本已陷入昏迷的林枫,在那一声声刺耳的狂笑中,竟被硬生生刺激得睁开了眼睛。他视线模糊,耳中嗡鸣,可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血雨腥风中,裙摆上染着暗金色血迹的背影。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痛得他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凌……姑娘……”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比蚊蚋还轻。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想用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挡在她的身前。
可他做不到。
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股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与无力,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凌云溪动了。
她没有倒下,甚至没有用剑去支撑地面。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丹瓶,倒出一粒碧绿色的丹药,看也不看,便送入口中。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因为虚弱,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但她的神情,却平静得可怕。
仿佛刚才那口抽干了她所有力量的本源之血,不是从她口中吐出的。仿佛眼前这数十名虎视眈眈的敌人,和那头狰狞的血煞巨狼,都只是不存在的幻影。
这份平静,让王霸天那即将出口的,更加恶毒的嘲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在装!
她一定还在装!
可那股碧绿丹药入口后,瞬间化开的,精纯到极致的生命气息,却是做不得假的。虽然那气息微弱,但王霸天能感觉到,凌云溪那本已油尽灯枯的身体里,像是干涸的河床,重新有了一丝涓涓细流。
虽然这涓涓细流,对于她那巨大的亏空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她有丹药。
她有能补充这种恐怖消耗的,高阶丹药!
这个认知,让王霸天心中刚刚升起的绝对自信,出现了一丝裂痕。
而这,也正是凌云溪想要的。
她赌的,就是人心。
她确实已经到了极限,那一剑,几乎抽干了她神魂本源与这具肉身结合后,所能压榨出的所有力量。那粒丹药,也并非什么神丹,只是她随手炼制的,蕴含着浓郁生机的疗伤丹药,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弥补她的亏空。
但她不能倒。
在战场上,一旦你露出了真正的疲态,敌人会比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
她要让他们怕。
让他们猜。
让他们在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化为飞灰的鹰钩鼻,或是下一个被一剑枭首的倒霉蛋。
这份源自神界至尊的,对战局和人心的绝对掌控,才是她此刻最大的武器。
这份从容,这份镇定,也成了点燃另一处火焰的火星。
林家府邸,后院,一处偏僻的柴房。
“砰!”
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内部撞开,三名浑身是血,手持断剑的林家护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们是林家最后的精锐,在之前的混战中被冲散,死战之下,才退守到这里,已是人人带伤,灵力枯竭。
“三哥,我们跟他们拼了!”一个最年轻的护卫,红着眼,嘶吼道。
被称作三哥的,是一个独臂的中年汉子,他看着外面围过来的七八个王家修士,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知道,今日,便是林家的末日。
然而,就在他准备带着兄弟们做最后一次赴死冲锋时,一股恢弘而霸道的剑气风暴,从前院的方向,席卷而来。
那剑气,并未波及此地,但那股锋锐无匹的意念,却穿透了层层院墙,清晰地印在了每一个修士的心头。
围着他们的那几个王家修士,动作齐齐一滞,脸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怎么回事?”
“好强的剑意!是家主出手了吗?”
紧接着,王霸天那暴怒的狂笑,和声嘶力竭的悬赏,也遥遥传来。
“……拿下她!……斩下她的头颅……”
“……她完了!她已经是个废人!”
柴房门口,三名本已心存死志的林家护卫,面面相觑,眼中同时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亮。
“她?”
“是凌家那位大小姐?”
“她来了!她一个人,就杀得王家那群杂碎胆寒了!”独臂的三哥,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们虽然被困在后院,但前院那惊天的动静,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知道有强援来了,却没想到,那强援,竟是那位曾经被整个青阳城嘲笑的废柴。
更没想到,她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
“她受伤了!王霸天说她不行了!”年轻护卫急道。
“放屁!”独臂三哥狠狠啐了一口血沫,那只独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王霸天那老狗,最是狡猾!他要是真有把握,早就自己动手了,何必悬赏让手下去送死!”
“凌姑娘,是在为我们林家拼命!”
“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
“兄弟们!”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断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吼,“家主和少主待我们恩重如山,如今,林家遭难,有天人般的义士出手相助,我等岂能龟缩于此,坐看恩人浴血奋战!”
“杀出去!去前院!”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用我们的命,为凌姑娘,争取一息喘息之机!”
“杀!”
“杀!”
绝望的死志,在这一刻,化作了悍不畏死的勇气。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让溺水之人,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这三名本已油尽灯枯的护卫,在这一刻,竟不退反进,朝着那七八名王家修士,发起了决死反扑!
相似的一幕,在林家府邸的各个角落,同时上演。
那些被冲散的,躲藏起来的,原本以为只能坐以待毙的林家子弟、护卫、客卿,在听到王霸天那色厉内荏的咆哮,在感受到那股属于凌云溪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剑意后,心中那早已熄灭的火种,被重新点燃。
他们从假山后冲出,从水井里爬出,从屋梁上跳下。
他们或许修为低微,或许身受重伤,或许手中的兵器早已残破。
但此刻,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是狼。
是一群被逼入绝境,为了守护自己身后那唯一的希望,而亮出了所有獠牙的饿狼!
“为了林家!”
“保护凌姑娘!”
喊杀声,不再是敌人的专属。
林家府邸,这片本已沦为屠宰场的血腥之地,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个疯狂的绞肉机。
王家的人数优势,在林家子弟这种不计生死的疯狂反扑下,一时间竟被遏制住了。
王霸天看着府邸各处重新燃起的战火,听着那些夹杂在惨叫声中的,属于林家人的怒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个女人的手段,太过诡异。再拖下去,他这些手下的心气,就要被彻底磨光了。
他不再理会那些蝼蚁的骚乱,身形一动,如猛虎下山,亲自朝着凌云溪,猛扑过去!
“既然你不肯死,那本座,就亲手送你上路!”
金丹巅峰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当头压下!
他手捏拳印,一拳轰出。没有花哨的法术,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力量。拳风过处,空气都被打爆,发出一连串沉闷的音爆,一个由灵力高度压缩而成的,磨盘大小的黑色拳印,撕裂空间,直取凌云溪的面门!
这一拳,他用上了十成的力量。
他要将这个屡次挑衅他威严,戏耍他于股掌之中的女人,连同她那柄碍眼的剑,一起,轰成齑粉!
面对这足以毁天灭地的一拳,凌云溪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没有躲。
也躲不开。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双黯淡的,却依旧清澈如寒潭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那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死亡拳印。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无。
那神情,仿佛在说:
终于,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