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骸龙蜥的骨架,如今成了格林氏族领地最醒目的新地标。
那山脉般的惨白脊骨从浅滩一直延伸到岩洞深处,每一根肋骨都像一座拱门,孩子们在下面追逐嬉戏,把巨大的头骨当成了捉迷藏的绝佳地点。
族人们的伙食水平得到了史诗级提升。
以前是小鱼小虾打牙祭,现在是龙肉刺身管够,龙筋烧烤任吃。
就连库克舅舅那身引以为傲的腱子肉,外面都包上了一层厚厚的、幸福的脂肪。
可梅尔莫斯却提不起劲。
他独自坐在那巨大的龙头骨顶上,双腿悬空,看着下方热闹的族地,眼神却飘向了远方。
因为副本没有结束。
万骸龙蜥,居然不是最终boSS。
这让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还有比那家伙更顶的?
那还能叫灾难吗?那叫版本更新了吧?
“外甥!”
库克那大嗓门由远及近,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手里还抓着一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龙里脊,三两步就爬上了龙头骨。
“想啥呢?龙肉都不香了?”
他一屁股坐在梅尔莫斯旁边,整个龙头骨都跟着晃了晃。
梅尔莫斯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库克见他兴致不高,眼珠子一转,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又到一年一度的那个时候了。”
他挤眉弄眼,用手肘捅了捅梅尔莫斯。
“水中之盟,又要开了。”
“今年,你去不去?”
库克一脸的期待,那表情活像是撺掇自家孩子去考清华的笨蛋老爹。
“你今年要是肯出手,那个什么‘盟主’的位子,不是手到擒来?”
库克越说越兴奋,手里的烤肉都不吃了。
“都多少年了!咱们雄性就没出过一个盟主!每年都被那些娘们比下去,这脸往哪搁?”
“你想想,只要拿下所有项目的第一,你就是王!整个彩虹湾的姑娘,你看上哪个就能带走哪个!这多带劲!”
梅尔莫斯看着自家舅舅那张写满了“雄性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脸,感觉脑仁有点疼。
他现在这模样,身高一米九,一身黑得发亮的腱子肉,配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十八岁都有人信。
可谁能想到,他真实的生理年龄,才五岁。
五岁去参加大型海天盛筵,还要当全场最靓的崽?
这剧情在本子界也称得上太超前了。
“舅舅。”
梅尔莫斯终于开口了。
“今年我去。”
“但是不参加项目,就去玩玩。”
“啊?”
库克脸上的狂喜瞬间卡壳,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海胆。
“为什么啊!你这实力,不去不是浪费吗?你……”
梅尔莫斯没有解释。
他的目光越过库克肥硕的肩膀,投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道在彩虹湾边缘,倔强地缩在阴影里的,雪白的身影。
还有她离开时,那双血色眼瞳里熄灭下去的光。
以及那句冰冷得,几乎要被水流冲散的话。
“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现在怎么样了?
厄歌氏族,会好好对她吗?
他想去看看。
“就这么定了。”
梅尔莫斯站起身,从高高的龙头骨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沙滩上。
他拍了拍手,对还在上面发愣的库克喊道。
“只是看看。”
库克看着外甥那不容置疑的背影,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门,满脸都是想不通。
放着当海王的机会不要,跑去纯观光?
这小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
水中之盟的消息,像是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格林氏族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这份期待,很快就被一件更重大的事情冲散了。
那一天,风平浪静。
族人们围在万骸龙蜥的骨架旁,享受着丰盛的午餐,孩子们在巨大的肋骨间追逐打闹。
老祖母拄着那根陪伴了她近一个世纪的鲸骨拐杖,从最深处的岩洞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自己与这片土地最后的距离。
原本喧闹的族地,在她出现的瞬间,诡异地安静下来。
正在吹牛的库克闭上了嘴。
正在嬉闹的孩子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个佝偻的、瘦小的身影上。
老祖母的脸上,那层如同干枯海带般的皱纹,似乎比昨天更深了。
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我的孩子们。”
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族人的耳朵里。
“都过来。”
族人们放下了手里的食物,默默地围拢过来,在老祖母面前站成一片。
库克第一个冲了过去,他想去扶,却被老祖母一个眼神制止了。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今天浪大,您身子骨……”
“我的时间到了。”
老祖母打断了他,语气平静。
库克的脸瞬间白了。
“什、什么时间到了?您别开玩笑!”
他声音都变调了。
“您看您,还能吃能喝,前两天还拿拐杖抽我呢!您还能再活一百年!”
老祖母没有理会这个已经快要哭出来的傻儿子。
她的目光,落在了塔拉身上。
“塔拉。”
塔拉上前一步,低下了头。
“从今天起,你就是格林氏族的祖母。”
老祖母将那根磨得光滑发亮的鲸骨拐杖,郑重地递了过去。
那根拐杖,是格林氏族权力的象征。
它见证了无数次潮起潮落,也敲打过一代又一代不听话的族人。
塔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伸出双手,在水中跪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接过了那根沉重的拐杖。
“我……”
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海养育了我们。”
老祖母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头顶回响。
“当鲸鱼老去,便会沉入海底,化为万物的食粮。这是荣耀,是回归,也是我们虎鲸族最后的归宿。”
她转过身,面向那片深邃无垠的大海。
“我生于此,长于此,如今,也要归于此。”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迈开脚步,走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母亲!”
库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族人死死拉住。
老祖母没有回头。
她的身影在水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决绝。
她游向深海。
没有告别。
没有留恋。
族人们静静地站在岸边,目送着她。
没有人哭喊,除了库克那个不成器的家伙。
悲伤是无声的。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不舍的,沉重的静默。
梅尔莫斯站在人群的最后。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黑点,在海面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蔚蓝之中。
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生命气息,正在主动地,融入那片更宏大的、无边无际的生命场里。
那不是死亡。
那是回家。
……
格林氏族的族人们静静地站在岸边。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凉意,却吹不散那股凝滞的、沉重的悲伤。
没有人说话。
只有库克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一头被抛弃的幼崽,在空旷的海岸上回荡,粗嘎,难听。
他跪在冰冷的海水里,双手徒劳地伸向母亲消失的方向,哭得像个三百多斤的孩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塔拉祖母接过了拐杖,也接过了责任,她站在族人最前方,背脊挺得笔直,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的内心。
突然。
库克的哭声戛然而止。
那片令人心烦的噪音消失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中。
“呵。”
一声短促的,像是喉咙被卡住的笑声,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库克抬起头,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竟然绽开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笑了。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放声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几乎要断气。
“死了!哈哈哈哈!那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
他用拳头捶打着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再也没人拿拐杖敲我的头了!再也没人骂我是个没断奶的废物了!哈哈哈哈!”
整个族地,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族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混杂着愤怒与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在母亲鲸落的时刻,他竟然在狂笑?
这是何等的忤逆!何等的疯狂!
几个年轻的雄性已经握紧了拳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吼声。
塔拉姨母的脸色铁青,她握紧了手里的鲸骨拐杖,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替母亲清理门户。
但梅尔莫斯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水中又哭又笑,状若疯魔的舅舅。
他能感觉到。
在那癫狂的笑声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正在坍塌的悲伤。
那份悲伤太沉重,太庞大,以至于库克那颗简单的、被肌肉和脂肪塞满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
于是,它用了一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将这份痛苦扭曲成了它的反面。
笑。
用最大的笑声,去对抗那灭顶的悲伤。
梅尔莫斯穿过沉默的人群。
族人们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到库克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抬起了手。
那只手掌宽大,厚实,布满了细密的伤疤和老茧。
然后,轻轻地,拍在了库克颤抖的肩膀上。
只是一下。
很轻。
库克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海鸟,戛然而止。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梅尔莫斯。
看到了外甥那双漆黑的、如同深海般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温和的平静。
库克的目光顺着梅尔莫斯的手臂,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了自己松弛下垂的肚皮,看到了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老人斑一样的暗沉色块。
他又看向自己的手。
那双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指关节粗大变形,皮肤干枯得像是退潮后被暴晒的海草。
这……是他的手?
他记忆里的手,不是应该充满了力量,能轻易掰开巨蚌,能和最烈的妞掰手腕吗?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周围。
那些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吹牛的小崽子们,如今一个个都长得比他还高,比他还壮。
他们看着他,眼神复杂。
不再是看一个爱吹牛的大哥。
而是在看一个……长辈。
库克突然明白了。
那个总是挡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可以永远像个孩子一样撒泼耍浑的老太婆,走了。
那个把他当成晚年才得到的宝贝,一边骂他废物一边偷偷给他塞最大块烤肉的老太婆,真的走了。
他环顾四周。
塔拉成了新祖母。
而他自己……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成了这个氏族里,最年长的雄性。
那根一直支撑着他的脊梁骨,被抽走了。
现在,他必须自己站着。
库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片茫然的、属于老人的疲惫。
他不再笑了。
也不再哭了。
只是那么呆呆地跪在水里,任由冰冷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不再年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