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之盟”如期到来。
格林氏族的岩洞前,却少了往年的喧嚣。
库克没像往年那样,把自己抹得油光锃亮,对着黑曜石镜子练习健美姿势。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巨大的龙头骨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鱼叉。
那是老祖母年轻时用过的武器。
“舅舅,你不去?”
梅尔莫斯走到他身边,他已经长到了一米九,投下的阴影能将库克完全笼罩。
“今年的盟主宝座不抢了?雄性的荣光不扞卫了?”
库克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那些在龙骨间嬉戏的幼崽,又看了看成了新祖母后,脸上多了几分威严的姐姐塔拉。
“家总得有个人守着。”
库克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再是以前那种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老太婆走了,我就是这儿除了你之外,最强的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梅尔莫斯的肩膀,那只曾经能捏碎礁石的手,如今显得有些无力。
“有你在外面,我放心。”
……
出发的队伍,汇入了熟悉的主航道。彩虹湾依旧是那片梦幻的七彩之海。
四面八方,无数黑色的身影百川归海。
“嗡——”
古老的归家鲸歌在海水中震荡,唤醒了每一个虎鲸兽人基因里的归属感。
梅尔莫斯也加入了这场宏大的合唱,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深海的脉搏。
他安静地游在队伍的末尾,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
他那身黑得发亮的皮肤,流畅得如同古希腊雕塑般的肌肉线条,还有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的脸,让他成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
不断有来自其他氏族的雌性发出邀请。
“小哥,那边的荧光海藻很好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你的肌肉线条真漂亮,是哪个氏族的?晚上有空共游吗?”
梅尔莫斯只是礼貌地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抱歉,我才六岁。”
“还没到那种年龄。”
这个理由过于离谱,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那些满怀期待的姑娘们,只能带着一脸“你tm在逗我”的表情,悻悻然地游开。
梅尔莫斯没有理会那些灼热的视线。
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攒动的人群。
他在找。
找那道与这片黑暗格格不入的,雪白的身影。
没有。
竞速比赛开始了,震天的呐喊声几乎要将海水煮沸。
没有。
力量比拼开始了,几吨重的巨石被抛上天空,又重重砸入水中。
没有。
梅尔莫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离开了喧闹的中心,朝着海湾一角,那个挂着“厄歌”氏族图腾的区域游去。
厄歌氏族的人,和他们的名字一样,带着一种阴郁的气质。
他们聚在一起,却很少交谈,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
梅尔莫斯穿过他们,停在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有些年纪的雄性面前。
“我找维斯蒂亚·厄歌。”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周围的海水温度都降了几分。
那个雄性抬起眼,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目光打量着梅尔莫斯,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维斯什么?”
“不认识,没听过。”
“我们厄歌氏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梅尔莫斯漆黑的瞳孔,微微转向他。
他能感觉到对方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谎言。
“我再说一遍。”
梅尔莫斯向前踏出一步,他身后的水流瞬间变得粘稠。
“维斯蒂亚。”
那股庞大的、如同深渊般的压力,让那个雄性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转为惊恐。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远古巨兽盯上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梅尔莫斯的耐心即将告罄时。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年轻人,别在这里动手。”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拄着一根珊瑚拐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是厄歌氏族的祖母。
她的目光落在梅尔莫斯身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她挥了挥手,让那个已经快要吓瘫的雄性退下。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那片无尽的、黑暗的深海,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
“你要找的那个人,三年前就自己走了。”
老妇人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也没人关心。”
厄歌氏族的老祖母拄着珊瑚拐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与戒备。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雄性体内,盘踞着一头连她都感到心悸的巨兽。
“她曾是我们的族人。”老祖母的声音干涩,像两块礁石在摩擦。
“但她自己选择了离开。”
就在这时,那个被吓退的雄性又凑了上来,他看到自家祖母在场,胆气又壮了几分。
他躲在祖母身后,用一种恶毒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讥讽道。
“一个自寻死路的苍白灾星罢了!”
“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海沟里,被食腐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找她干什么?给她收尸吗?”
话音刚落。
“嗡——”
一股狂暴的、肉眼不可见的震动,以梅尔莫斯为中心,轰然扩散。
他胸腔里的鲸歌,不再是歌。
是即将喷发的,海底火山的怒吼。
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周围的黑珊瑚林都在这股意志下瑟瑟发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那个多嘴的雄性,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
他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心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抽搐不止。
梅尔莫斯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厄歌氏族的老祖母。
“她在哪。”
这不是询问。
是审判。
老祖母脸色剧变,她手中的珊瑚拐杖上,亮起一层幽暗的防护光晕,却在那恐怖的威压下明灭不定。
她活了近百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压迫感。
这根本不是一个兽人该有的力量。
“住口!”她厉声喝止了其他想要上前的族人,然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梅尔莫斯。
“她没有死。”
老祖母缓缓道出真相。
“上次水中之盟结束后,她拒绝返回氏族。”
“她一个人,独自游向了未知的深海。”
老祖母的目光,投向了那片即使在彩虹湾,也依旧漆黑如墨的远方。
“她离开前,在这里站了很久。”
“一直看着你们格林氏族离开的方向。”
老祖母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小小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她在礁石上留下的。”
“或许,是给你的。”
那是一枚用白色珊瑚精心雕刻而成的虎鲸尾鳍,小巧,精致,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锐利。
梅尔莫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冰冷的尾鳍。
指尖触碰的瞬间。
一股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高频震动,顺着他的指尖,传遍全身。
那是维斯蒂亚的鲸歌。
是那个在珊瑚林中,如白色闪电般穿梭的女孩,独有的频率。
厄歌祖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低语。
“她要去的地方,比死亡更可怕。”
“年轻人,你的执念,或许会成为她的灾难。”
梅尔莫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对着老祖母,微微低头,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节。
然后转身。
他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珊瑚尾鳍。
那上面残留的,维斯蒂亚独有的高频共鸣,就是他唯一的罗盘。
他没有片刻迟疑,转身便扎入了那片更深、更暗的海域。
他的速度极快,如同闪电一瞬间便跨过大片大片的海渊。
但越是下潜,周围的海水就越是粘稠。
不再是清澈的深蓝,而是一种混杂着黑色悬浮物的浑浊液体,带着一股腐烂的腥臭。
若有若无的低语,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
是无数种声音的混合体。
有鲸鱼临死前的悲鸣,有甲壳生物被碾碎的刮擦声,还有婴儿般的呢喃。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探针,试图钻进他的大脑,搅乱他的心智。
梅尔莫斯皱起了眉。
他胸腔里的鲸歌猛地拔高了一个音阶,一股霸道的、纯粹的震动扩散开来,将那些恼人的噪音瞬间屏蔽。
就在这时。
他看到了一副诡异的景象。
一群色彩斑斓的巨大怪鱼,正发了疯一样,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向旁边的礁石。
一下。
又一下。
血肉模糊,骨肉分离。
它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执行着一场毫无意义的集体自杀。
梅尔莫斯悬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此地的异常,已经超出了常理。
一种外来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正在扭曲这里的生态。
他继续向前。
很快,他进入了一片被称为“腐烂花园”的海域。
这里曾经应该是一片茂密的珊瑚林,但现在,所有的珊瑚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如同巨大的坟场。
无数腐烂生物的碎屑在水中漂浮,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突然。
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下方腐烂的珊瑚丛中猛然窜起。
那是一头体型堪比小型岩山的巨蟹。
它的甲壳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半透明质感,上面布满了无数颗滴溜溜乱转的眼球,充满了疯狂与混乱的气息。
【被腐化的尸壳巨蟹(???)】。
它挥舞着巨大的螯钳,疯狂地攻向梅尔莫斯这个不速之客。
梅尔莫斯甚至都懒得抬眼。
他只是将胸腔里的鲸歌频率,稍稍调高了一些。
“嗡——”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震波,瞬间笼罩了那头巨蟹。
它那坚硬的甲壳,在那股高频震动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无数细密的裂纹,从甲壳表面浮现,迅速蔓延。
“嘭!”
不等巨蟹靠近,它那引以为傲的甲壳,便在半空中轰然粉碎。
梅尔莫斯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简简单单地,挥出了一拳。
拳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巨蟹的身体。
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
那怪物的体内,只有一团黑色的、如同石油般的粘稠液体,喷涌而出,充满了亵渎的气息。
这东西,根本不是活物。
是被某种力量扭曲、污染后的傀儡。
梅尔莫斯收回拳头,甩了甩手上的黑色液体。
他看向腐烂花园的更深处。
维斯蒂亚的气息,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穿过这片巨大的珊瑚坟场,梅尔莫斯发现了一片更为惨烈的战场。
一头比他刚刚杀死的巨蟹,还要庞大三倍的魔兽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身体同样被腐化,但死状却极其凄惨。
它那厚重的甲壳上,布满了无数个细微、却精准致命的穿刺伤口。
每一个伤口,都精准地贯穿了它体内的能量节点。
梅尔莫斯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旁边一块布满划痕的岩壁。
指尖下,一股熟悉的高频共鸣,正在缓缓消散。
那是维斯蒂亚的鲸歌。
她来过这里。
而且,她赢了。
梅尔莫斯那颗属于兽人的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那个瘦弱的、雪白的女孩,独自面对这头狰狞的怪物。
她不再躲藏,不再退缩。
她用他教给她的方式,将自己的鲸歌化为最锋利的剑,将敌人一点点凌迟。
她真的变强了。
就在那头庞大魔兽的尸体旁,梅尔莫斯发现了一行用指尖刻在岩石上的痕迹。
那不是文字。
而是一段段长短不一的声纹。
是只有他们才能看懂的语言。
“我听到了它的歌声,它在呼唤我。”
“我将斩断这歌声的源头,或成为它的一部分。”
“梅尔莫斯,如果你找到了这里,别来。”
梅尔莫斯看着那行决绝的留言,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欣慰,只有一丝冰冷的怒意。
他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朝着那股腐化力量最浓郁的源头冲去。
他胸腔里的鲸歌,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而坚定。
一股低沉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自语,在水中扩散开来。
“我教你的本事,不是让你去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