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入手,冰冷刺骨。
梅尔莫斯甚至来不及感受那上面蕴含的庞大力量,大祖母已经转身,带着幸存的几个氏族之长,冲向了圣地的最深处。
她们的速度快到了极致。
梅尔莫斯也感觉棘手,因为这是就连梅耶尔也要慎重的世界外侧的来客。
但他没有犹豫,紧随其后。
战士可以害怕,但不能犹豫。
犹豫,就会败北。
越是深入,周围的海水就越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结晶化。
他们穿过一道由巨大水晶构成的拱门,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通透的水晶洞窟。
洞壁上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幽蓝光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神国。
洞窟的中央,是一座白骨祭坛。
祭坛之上,一柄散发着柔和蓝辉的巨剑静静地插在那里。
【潮汐之剑】。
但此刻,这柄传说中的神器,正发出一阵阵剧烈的、悲怆的嗡鸣。
那不是金属的震动。
是一个灵魂在哀嚎。
梅尔莫斯抬起头。
洞窟顶部的黑暗,活了过来。
那不是阴影,而是一团正在向下“流淌”的,湿滑的黑色胶质。
没有固定的形状。
它在蠕动,在重组,每一次变化都挑战着观看者对几何的最基本认知。
胶质之下,无数发光的血管网络错综复杂,随着一种怪异的节律搏动着。
无数鳃裂在它表面张开,闭合,发出永不停歇的,混合了无数种痛苦的立体低语,直接凿进脑髓。
千喉之龙。
萨拉索斯。
它那违背常理的、不可名状的本体,正在从世界的裂隙中,缓缓渗入。
“来不及了……”
黑鳍氏族的祖母发出了绝望的呻吟,她的精神在目睹那东西的瞬间就受到了重创,七窍都渗出了血丝。
就在这时。
大祖母笑了。
她松开手中的拐杖,那根陪伴了她百年的老伙计坠入水中。
她张开双臂,迎向那正在渗入的恐怖。
“以我之血肉,筑不落之墙!”
她的身体,从内而外地燃烧起来。
不是火焰。
而是一种纯粹的生命光辉。
血肉在消融,骨骼在化光。
她的整个存在,都在这瞬间化作一道璀璨的能量洪流,冲天而起,在洞窟顶部构成了一面巨大的、半透明的能量屏障,硬生生将萨拉索斯的侵蚀阻挡在外。
以自己的身体为祭品,发动的最古老,也是最后的秘术。
那道屏障,是她燃烧了自己近两百年的生命,换来的最后喘息。
大祖母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只有她最后的嘶吼,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在梅尔莫斯的脑海里炸响。
“拔剑!”
“为了族群!”
梅尔莫斯冲向祭坛。
他一跃而上,手中的鲸骨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潮汐之剑剑柄下方那个古老的锁孔。
咔嚓。
一声轻响。
剑柄入手。
冰冷。
但下一刻,一股无法言喻的信息洪流,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没有画面,没有文字。
是无数灵魂的悲鸣。
是上古的祭司们,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投入熔炉,锻造的不是剑,而是一座监牢。
这柄剑的本质,就是萨拉索斯被活生生撕扯下来的一部分核心意识!
他们虎鲸一族,不是神器的守护者。
他们是狱卒!
世世代代,看守着一个随时可能越狱的古神!
而萨拉索斯对他们的仇恨,也并非捕食者的贪婪。
而是囚徒对狱卒那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怨毒!
就在这时。
洞窟顶端那团缓缓渗入的,不可名状的黑色胶质,突然静止了。
那永不停歇的,搅乱心智的立体低语,也第一次出现了统一的调律。
无数个鳃裂发出的杂音,汇聚成了一道单一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嗡鸣。
它似乎察觉到了。
察觉到了梅尔莫斯这具渺小躯壳之下,那虚无的神性本质。
一滴浓稠的黑色液体,从萨拉索斯的本体上滴落。
它没有坠入水中,而是悬浮在半空,在梅尔莫斯面前,剧烈地蠕动,变形。
黑色褪去,化为苍白。
血肉在虚空中滋生,骨骼自行构筑。
一个完美无瑕的,通体雪白的少女,被那团黑液吐了出来。
是维斯蒂亚。
但又不是她。
她的皮肤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那双血色的眼瞳里,没有了孤独与戒备,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人心的妩媚与冰冷的智慧。
她赤裸着,莲步轻移,走到梅尔莫斯面前,吐气如兰。
“梅尔莫斯。”
她的嗓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每一个音节都在拨动着雄性最原始的本能。
“交出它。”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向那柄潮汐之剑。
“我知道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比他们所有人都更高贵,更强大。”
“你是天生的王。”
“只要你把这柄囚禁了我的牢笼还给我,我将为你献上整个深海。”
她的红唇勾起一抹足以令神明堕落的弧度。
“所有的雌性,从今往后,都将是你的奴仆,你的后宫。”
“你将成为这片大海唯一的皇帝,享受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欢愉。”
梅尔莫斯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上方那团巨大的,还在流淌着粘液的黑色肿瘤。
他没说话。
只是伸出手,挠了挠鼻子。
然后,他用一种很奇怪的,带着点疲惫的语气开口。
“我说……”
“你们这些当反派的,诱惑人的套路能不能换一套?”
“就没点新意吗?”
被制造出的维斯蒂亚,脸上的媚笑僵住了。
“虽然你这个提议,确实很诱人。”
梅尔莫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可惜,皇帝的快乐,我已经享受过了。”
他话锋一转,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完美的造物。
“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我今年才六岁。”
他伸出手指比了个六,在维斯蒂亚眼前晃了晃。
“六岁!”
“你想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开后宫?”
“你这思想也太龌龊了吧?你还是不是人啊?”
梅尔莫斯一脸的嫌弃。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个表情彻底凝固的“维斯蒂亚”。
他双手握紧了潮汐之剑的剑柄,胸腔里那颗属于兽人的心脏,沉重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双臂的肌肉贲张,将那身漆黑的皮肤绷得如同钢铁。
“嗡——!”
在一阵凄厉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哀鸣中,潮汐之剑被他从祭坛里,一寸一寸地,拔了出来。
剑被拔出的瞬间,眼前的“维斯蒂亚”脸上那足以令神明堕落的媚笑,彻底凝固。
她的身体像是被风化的沙雕,无声地崩解,散成一地苍白的粉末,被水流冲散。
梅尔莫斯没空理会这个拙劣的冒牌货。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这柄活着的监牢上。
【潮汐之剑】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发出的不是金属的嗡鸣,而是来自无数灵魂深处的,最凄厉的哀嚎。
它在害怕。
它在恐惧。
它在哀求。
梅尔莫斯瞬间明白了。
这柄剑,就是萨拉索斯被撕扯下的一部分。
而他,就是新的狱卒。
一个六岁的狱卒,看守着一头来自世界之外的古神。
这剧本也太地狱了。
他抬头,看向洞窟顶部那团正在缓缓渗入的黑色胶质。
不能在这里打。
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解放全部力量,第一个崩溃的不是萨拉索斯,而是脚下这片脆弱的世界。
就连之前陪他“玩”了三年的克拉肯,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稳赢。
更何况是这种连梅耶尔的资料库里都只有“极度危险”四个字标注的玩意儿。
必须把它引走。
梅尔莫斯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丝毫犹豫,握紧了那柄哀嚎的巨剑,将那股足以扭曲时空的恐怖力量,尽数灌注于自己的双腿。
他要跑。
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天涯海角。
轰——!
他脚下的白骨祭坛瞬间化为齑粉。
整个人如同一颗黑色的炮弹,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水晶洞窟顶部,悍然撞去!
没有保留。
没有试探。
就是最纯粹的,野蛮的冲撞!
“轰隆——!!!”
坚不可摧的水晶穹顶,在他七万亿吨的恐怖质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窗户纸。
无数巨大的水晶碎块伴随着崩塌的岩层轰然坠落。
整个洞窟都在哀鸣,坍塌。
汹涌的海水疯狂倒灌,形成一个巨大的、通向深渊的漩涡。
梅尔莫斯撕裂了那层由大祖母生命构筑的最后屏障,化作一道冲天的黑色流星,朝着海面疯狂冲去。
他身后的黑暗中,那团不可名状的黑色胶质,发出了无数道尖锐的,混杂着暴怒与狂喜的嘶鸣。
它顺着梅尔莫斯撞开的缺口,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疯狂涌入这个世界!
梅尔莫斯冲出了海面。
但他没有停下。
他踩着海浪,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狂奔!
他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海面都会被恐怖的巨力踩得凹陷,炸开。
他身后,一道数百米高的、遮天蔽日的恐怖海啸,被硬生生掀起,跟随着他的脚步,朝着远方推进。
他一边狂奔,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终于,他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从远处看,那像是一条没有翅膀的,无限延长的黑色巨龙。
但当距离拉近。
那违背几何学常理的形态,让梅尔莫斯那七阶神明的灵魂,都感到了极度的不适。
它的身体结构在不断缓慢地蠕动,重组,根本没有固定的形态。
皮肤并非鳞片,而是一种湿滑、半透明的黑色胶质。
隐约可见其下,是无数错综复杂,正随着诡异节律搏动着的发光血管网络。
它的头颅,是一个放大数千倍的七鳃鳗吸盘。
那圆形的巨口中,是数十圈如同破碎玻璃般,螺旋排列的惨白利齿。
它没有眼睛。
但在头颅上方,生长着无数不断开合的鳃裂。
那些鳃裂,既是它的感官,也是它的发声器官。
时不时地,从它那蠕动的躯干上,会随机生长出由水构成的半透明触手,或是由无数尸骨与珊瑚强行拼接而成的巨爪。
不,不对。
它并没有固定形态。
在同一时刻,梅尔莫斯同时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看到巨大的鲸鱼骨架,看到纠缠的触手,看到无数旋转的惨白眼球,看到宇宙星空,看到腐烂的生物……
上一秒是黑夜,下一秒是白昼,然后再跳回黑夜。
目睹这一幕,强烈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
空间在迷失,时间在错乱。
理智,正在被污染,被扭曲。
那永不停歇的立体低语,此刻更是清晰无比。
鲸鱼临死前的悲鸣。
甲壳被碾碎的刮擦声。
人类婴儿般的呢喃。
童年已遗忘的一段歌。
完全陌生的语言和音乐。
宇宙背景辐射的噪音。
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直接捅进了他的脑髓里。
最后,虚无神性得出结论:理性无法理解“祂”,祂是无理性。
祂不是“仇恨狱卒的囚犯”,祂不应有任何可以理解的动机。祂袭击虎鲸族、寻找潮汐之剑的行为,在非理性视角下是无意义的。
潮汐之剑并非它的“核心”:祂并非需要剑来恢复力量。祂接近剑,可能只是因为剑是此地最有序、最理性的造物,如同绝对零度会自发地向高温区域传导热量,“无理性”会本能地侵蚀和瓦解最精致的“理性造物”。
祂对虎鲸族的毁灭,仅仅是祂“经过”时带来的自然现象,如同山崩会掩埋路径上的蚁穴,山崩并无恶意,蚁穴也无罪,这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带来的后果。
……
不对,不对,这样理解也是不对的!
理解是错的!理性是错的!
“理性是错的”也是错的!
““理性是错的”也是错的!”也是错的!
……
所有结论都是错的!
错的本身也是错的!
那就是对的!对的一切都是对的!
……
梅尔莫斯闷哼一声,七窍都渗出了鲜血。
手中的潮汐之剑,更是抖得像个筛子,那份源自同一存在的“反理性”的感觉,通过剑柄,清晰地传递过来。
梅尔莫斯眼神一冷,握紧了剑柄。
虚无的神性,将污染消除。
他对着身后那片追逐而来的混沌与疯狂,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尖牙。
“吵死了。”
他不再回头,只是朝着那无尽的深蓝,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