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杏尚未取来碗筷,王玉瑱已俯身将粉雕玉琢的王玥轻轻抱起,安置在自己膝头。
他极其自然地拿起女儿专属的小巧筷子,从桌上的餐碟中夹起一只清蒸河虾,手指灵巧地剥去外壳,将鲜嫩的虾肉耐心喂到王玥微微张开的小嘴里。
小丫头吃得眉眼弯弯,依赖地靠在父亲怀里。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王旭和王琰两个小子满眼羡慕,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的手。
王玉瑱岂会不知儿子们的心思?他莞尔一笑,手下不停,又利落地剥了两只肥硕的虾仁,分别放入王旭和王琰的碗中。
两个小子立刻眉开眼笑,埋头享用起来。
崔鱼璃和楚慕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又了然地微微一笑。
如今王府上下谁人不知,二公子将这女儿是放在心尖上疼宠,那份细致耐心,连她们这两位生母有时都自叹不如。
王玉瑱显然没有遵循“食不言”的古板规矩,他一边揽着怀里的王玥,防止她掉下去,一边看向两个儿子,随口问道:
“你们两个臭小子,最近还是在祖父那边读书吗?”
王旭身为长子,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用尚带稚气的童音规规矩矩地回答:“回父亲的话,祖父近日正在教导孩儿与弟弟诵读《开蒙要训》。”
王玉瑱闻言,恶趣味忽然上来,故意板起脸,自吹自擂道:“才刚读《开蒙要训》?”
“想为父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虽不敢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四书五经却也早已熟读于心,倒背如流了!知道吗?定要努力跟着祖父学习,不可懈怠~”
王旭被父亲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头称是。
一旁的王琰却心直口快,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反驳道:“阿耶骗人!祖父明明说过,爹爹像我和大哥这么大时,最是调皮,可不曾像我与大哥这般用功读书习字!”
童言无忌,一语戳破。
原身五六岁时在干嘛他不知道,自己在后世五六岁时确实还在穿开裆裤,漫山遍野抓虫子玩……
王玉瑱不由老脸一黑,强自辩解道:“定是你们祖父年纪大了,记忆有些含混,把为父当年勤学苦读之事,与你们那不成器的小叔混为一谈了!”
他见小儿子还要再辩,连忙耍赖般地端起严父的架子,挥手打断:“行了行了,吃饭之时莫要多话,食不言,寝不语,老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快吃!”
他这番强词夺理又迅速转移话题的模样,引得一旁的慕荷和鱼璃,连同侍立的春桃、青苗都忍不住掩口,忍俊不禁。
王玉瑱只当没看见她们的笑意,故作严肃地低头喝粥,实则心中那份因熬夜和权谋算计带来的冰冷倦意,正被这满室的温馨与烟火气悄然驱散。
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与寻常。
用过饭后,倦意再度上涌,王玉瑱嘱咐了两女几句,便不再强撑,径直回房补觉去了。
窗外阳光正好,将院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而屋内,只剩下妻儿轻声的交谈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宁静而悠长。
……
回到房中,王玉瑱和衣躺下,帐幔间还残留着安神香的淡淡气息,但他却毫无睡意。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用膳时与孩子们互动的点滴,尤其是两个儿子截然不同的反应。
“三岁看老,古人诚不欺我……”他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心中暗忖。
旭儿身为长子,性子显然更为沉稳内敛。
自己方才那番明显是吹嘘的“幼年聪慧”论,那孩子岂会听不出破绽?可他偏偏选择了恭敬称是,默默迎合。
这份超越年龄的察言观色与审慎,平日里也从无任何仗着身份欺压仆役、或是贪玩厌学的纨绔行径传出,俨然已有了几分小小君子的雏形。
反观琰儿,性子直率坦荡,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份赤子之心固然可贵。
但自从得了祖母杜氏的格外溺爱后,行事便愈发有些不知轻重,带着一股被骄纵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若非鱼璃这个生母时时耳提面命,严加管教,只怕这小子早已成了长安城里又一个令人头疼的小霸王。
想到此,他思绪不由得飘向更远。
嶲州那边日益庞大的盐场利益,如同一条源源不断的财富之河;手中掌握的、渗透各处的暗卫力量,更是一把隐藏在阴影中的利刃。
这两样东西,终究需要有人来继承,来驾驭。
“旭儿性子沉稳,或可托付基业;琰儿跳脱,还需多加磨砺……罢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看待他们,难免会带上几分主观的期许与偏爱,所见未必全然公允。改日还是将宋濂叫来,让他以旁观者的眼光细细品评一番。那狐狸看人,总比我这个当局者要清明些。”
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王玉瑱合上眼帘,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终于沉入了睡梦之中。
窗外日影偏移,室内一片静谧,唯有他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思量,暗示着这位年轻家主肩上承载的,远不止是眼前的家庭温情。
……
王玉瑱这一觉睡得极沉,再睁开眼时,屋内已是夕阳斜照。
充足的睡眠将他连日来的疲惫洗去大半,只觉得神思清明,通体舒坦。刚觉得喉间干渴,直起身来,外间便传来细微的动静。
帘栊轻响,崔鱼璃端着一杯温水盈盈走了进来。
她步履轻盈,身姿婉约,将温热的杯盏递到王玉瑱手中,柔声道:“夫君醒了?先润润喉。”
王玉瑱接过,仰头一饮而尽,甘冽的清水滋润了喉咙,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由看向妻子,却见她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
“夫君,”崔鱼璃轻声开口,语气温婉,“方才我母亲那边派人递了信来,说甚是挂念琰儿和玥儿,想见见外孙、外孙女。
信里还说……若是不麻烦,最好连旭儿也一并带着过去,让老人家看看。”
说完,她便安静下来,一双美目悄悄观察着王玉瑱的神情。
清河崔氏虽是高门,但王玉瑱如今心思愈发深沉难测,她虽知夫君待自己亲厚,却也怕这突如其来的“全家”探亲会惹他不快。
只要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悦,她便打算立刻说改日再去也无妨。
然而,王玉瑱闻言,脸上连一丝犹豫都未曾出现,反而温和笑道:“这是好事啊!岳母大人想念外孙,天经地义。”
“明日为夫若无紧急事务,便陪你一同回去,也让岳母放心。” 他顿了顿,略带些疑惑地问:“只是……旭儿怎么也要带着一同去?”
崔鱼璃闻言,没好气地飞了他一个白眼,那眼波流转间自带一番风情,嗔怪道:
“旭儿虽非我亲生,可他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的母亲,自然也是他的外祖母!”
“怎的,夫君是觉得旭儿不配得我崔家这份疼爱,还是觉得我这做母亲的,待旭儿有分别心?”
王玉瑱见她微恼,连忙讪笑着摆手解释:“不不不,鱼璃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见他这般模样,崔鱼璃面色稍霁。
“夫君,快起来梳洗更衣,母亲午后特意遣人来告知,今日晚膳在东跨院那边同父亲和兄长一起。”
王玉瑱闻言,眉宇间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迟疑,却仍顺着妻子的搀扶坐起身来,准备更衣梳洗。
侍立一旁的青苗正要上前侍奉,崔鱼璃却微微摆手示意她暂退。
她亲自拿起衣架上的常服,一边为王玉瑱整理衣襟,一边状若随意地轻声道:
“今日传来大理寺狱有歹人擅闯,朝中想必波澜未平。父亲身为礼部尚书,又兼着魏王府文学馆的职司,此刻心中定是千头万绪……”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素手轻轻抚平他衣袖上一处不存在的褶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晚膳时,若是父亲不提,夫君……可否莫要再主动提及辞去文学馆之事?妾身只是担心,此刻再生争执,于家于国,都非良时。”
王玉瑱沉默片刻,望着妻子眼中隐忧,终是叹了口气:“知道了。今日我必谨言慎行,席间若非父亲垂询,我绝不妄议朝局,可好?”
崔鱼璃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却也化作一声轻叹。
她何尝不知夫君心中块垒未消,但此刻能得他这般承诺,总好过眼见着父子二人再度针锋相对。
崔鱼璃细致地为他系好腰间玉带,指尖拂过时带着无声的感激与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