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王珪今日特意比往常早些离开了礼部衙署。刚踏出宫城,便见长子王崇基的马车已安静地等候在道旁。
父子二人默契地登上了王崇基那辆更为宽敞的车驾,车轮滚动,向着永兴坊魏征府邸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一时无人说话,最终还是王崇基先开了口,声音压得较低:“父亲,今日朝野皆在议论昨夜大理寺狱之事,陛下虽已下旨定调,但其中蹊跷……”
王珪闭目养神,闻言只是微微抬手,制止了长子后续的话语,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既已有明断,我等臣子,谨遵圣意便是,无需多做揣测,更不可妄加评议。”
王崇基心下一凛,知道父亲这是在点醒自己莫要卷入过深,连忙躬身应道:“是,孩儿明白。”
话题就此打住,车厢内又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随后,王珪缓缓睁开眼,眉宇间染上一抹真实的忧色,将话题引向了今日出行的正题:“玄成此次病势,听闻……颇为沉重?”
王崇基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点头道:“回父亲,确是如此。”
“据太医署传出的消息,魏公是沉疴旧疾一并发作,加之多年来为国事操劳,心血耗损太过,此次怕是……唉,太医令私下曾言,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全凭药石和一份心气在勉力支撑了。”
王珪闻言,沉默良久,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长长地叹息一声:“玄成性情刚直,犯颜直谏,于国于民,可谓鞠躬尽瘁。只是这刚极易折的道理……他这病,多半也是这些年殚精竭虑,硬生生熬出来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与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是啊,”王崇基也感慨道,“满朝文武,能如魏公这般不计个人得失、直言敢谏者,屈指可数。只盼他此番能逢凶化吉,早日康复才是。”
王珪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生死有命。我等今日前去,探望病情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是……或许,是去见老友最后一面了。”
“崇基,你要记住,玄成若去,这朝堂之上,能束缚陛下些许心念的镜子,便又少了一面啊。”
此言一出,车厢内的气氛愈发沉重。王崇基默默咀嚼着父亲话语中的深意,不再多言。
车驾穿过渐次亮起灯火的长安街巷,载着父子二人复杂的心绪,驶向那位可能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诤臣府邸。
因王珪早已递了拜帖,魏征的长子魏叔玉早早便候在府门前。见到王家的车驾抵达,他急忙快步迎上,躬身行礼,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戚与疲惫。
王珪下车,重重地拍了拍魏叔玉的肩头,一切关切与慰问尽在不言中。王崇基也紧随其后,向魏叔玉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在魏叔玉的引路下,父子二人穿过略显寂寥的正堂,径直来到魏征的卧房。
然而,房内的景象让王珪心头猛地一沉——卧于榻上的魏征,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气息微弱,远比外界传闻的病情要严重得多,俨然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王珪不禁动容,疾步上前俯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玄成,是我,叔玠啊。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魏征的眼皮艰难地抬起,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看清来人后,微微点了点头。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案几上的水杯,魏叔玉连忙过去倒了温水,小心地扶着父亲靠坐起来,喂他喝了几口。
温水润喉,魏征似乎恢复了一丝气力,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对魏叔玉吩咐道:
“大郎,你且先带崇基贤侄去外间稍坐。为父……有些要紧话,需单独与你王世伯一谈。”
魏叔玉与王崇基对视一眼,皆明白这定是关乎朝局大事的密谈,不敢多言,恭敬地行礼后便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
待室内只剩下两位老友,王珪看着魏征这副模样,心痛不已:“玄成,你这身体……怎会憔悴至此?”
魏征缓缓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叔玠,你定要……保重自身,切莫像老夫这般……”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身躯剧烈颤抖。
王珪连忙上前,再次递上温水,侍奉他喝下,待他气息稍平,才忧心忡忡地坐下。
缓过一口气,魏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声音虽低,却字字千钧:
“叔玠!听我一句劝……趁现在还来得及,马上离开魏王府!日后,莫要再参与魏王的任何决策,一丝一毫都不要沾染!”
他喘了口气,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清明与深深的忧虑,说出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若……若情势必要,连这官身……也辞了吧! 回转太原故里,颐养天年去。便是嶲州那等边陲之地,也莫要再去了,你我这般年纪,禁不起那般折腾了……”
王珪闻言浑身一震,满脸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昔年同在隐太子李建成麾下共事,后又一同效忠当今陛下的老友,在生命垂危之际,竟会给出与自家儿子如出一辙的劝诫!
“没曾想……玄成兄你,也劝我脱离魏王府么?”王珪的声音带着苦涩。
魏征闻言,反而露出一丝奇色:“哦?还有谁也……?”
王珪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说来不怕玄成兄笑话,我家那不成器的二郎玉瑱,也不止一次劝过我,要我速速与魏王撇清干系。
为此……老夫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魏征眼中骤然爆出一抹精光,他没想到多年前那个看似放浪形骸的“酒谪仙”,竟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先他一步看透了夺嫡之争可能给王家带来的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为王玉瑱分辩,语气恳切:“叔玠!此事,是你错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珪,“我深知你为人,你定然不会参与魏王谋夺太子之位的阴私勾当。但是!”
他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王珪心上:“有些事,根本不需要看内里如何,只看表面,便已足够!”
“至少在所有外人眼中,你太原王氏,早已是打上了魏王烙印、关系最密切的世族之一!一旦风云突变,这层身份,便是取祸之源!玉瑱那孩子……看得比你我都要明白啊!”
王珪怔在当场,魏征这临终前的泣血之言,与儿子平日的劝诫交织在一起,让他第一次真正开始审视自己一直坚持的“持重”立场,背后所隐藏的巨大危机。
见王珪眉宇间仍有挣扎权衡之色,魏征用尽气力,那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攥住王珪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掐入其官袍之中,浑浊的双眼爆发出最后锐利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如刀锋刮过骨殖:
“叔玠!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吗?!你我心知肚明!昨夜大理寺狱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站着的,究竟是那早已烟消云散的驸马谋反党余孽……还是有些人,为了捂住那足以捅破天的秘密,不惜杀人灭口,血洗官衙?!”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王珪心神剧震,脑海中百转千回。他王珪自诩才智不输房玄龄、杜如晦,如何看不透这层迷雾?
那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刺客,行事作风,十有八九便是东宫蓄养的死士!即便不是太子亲自指派,也必然与东宫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不止是他,朝中那些老成谋国的重臣,谁人心中不是明镜一般?可为何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只因陛下不欲深究! 这是帝心,也是底线。
那么,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竟逼得东宫要行此险着,冒天下之大不韪,袭击国家司法重地,必杀纥干承基而后快?
答案,几乎已摆在眼前!
王珪喉头干涩,将心中那早已决断的推测缓缓道出。
魏征听罢,毫无意外之色,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直言不讳: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真相如何,魏王一派,如今都已被架在火上炙烤!因为陛下此刻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他要保太子性命!
而太子,对魏王已然动了杀心!
试想,他日若魏王侥幸登基,即便他顾念兄弟之情不想杀李承乾,他身边那些早已与东宫势同水火的党羽,韦挺、杜楚客等人,岂能放过李承乾?
他们必除之而后快!陛下……陛下难道会允许一个可能逼死自己其他爱子的皇子,继承大统吗?!”
他喘着粗气,目光如炬,发出最后振聋发聩的质问:
“再退一步!那盘踞朝堂、根深蒂固的关陇集团,长孙无忌那些人,会坐视一个羽翼渐丰、已有自己班底,且与他们并非一路的魏王,顺利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吗?!”
“叔玠啊!我的老友!” 魏征的手无力地滑落,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恳切,“你…此刻,可清醒了吗?!”
王珪如遭棒喝,僵在原地。
魏征这连番诛心之问,彻底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将冰冷残酷的夺嫡真相与帝王心术,血淋淋地摊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持中”、“师道”,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