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城外的土路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晨雾散尽后,日头悬在半空,晒得车厢里暖融融的。陈生靠着卡车挡板,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目光落在身侧昏昏欲睡的苏瑶身上。她的脸颊还带着几分苍白,睫毛轻轻颤着,像是还没从昨夜宪兵队的惊魂一幕里缓过神,方才靠在他肩头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还疼吗?”陈生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她。
苏瑶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惺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是方才被山口智绑椅子时勒出来的。她摇摇头,反手握住陈生的手,指尖轻轻蹭过他掌心的薄茧:“早不疼了。倒是你,方才扑倒山口智的时候,胳膊被碎石划到了,要不要紧?”
陈生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缠着的绷带,那是沈知夏用急救包给他处理的,伤口不算深,只是看着有些吓人。他笑了笑,捏了捏苏瑶的指尖:“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在牢房里对着山口智那厮唾骂的时候,胆子可比谁都大。”
“那是被气的。”苏瑶撅了撅嘴,想起山口智那副嘴脸,眼底便泛起几分怒意,“他竟拿731部队来威胁我,那些畜生做的事,简直天理难容。”
坐在驾驶座上的秦岚闻言,忽然回头插了句嘴,语气里带着几分痞气:“要我说,方才就该一枪崩了藤原一郎,留着那老东西,指不定还要惹出多少麻烦。”
“留着他有用。”沈知夏正低头擦拭着手里的匕首,闻言抬眸,目光清冷,“藤原一郎手里握着津门乃至华北的日军布防图,还有他们下一步扫荡根据地的计划。把他交给李首长,能挖出不少情报。”
她的话音刚落,一直靠在车厢角落闭目养神的赵刚忽然闷哼了一声。他的腿伤还没好利索,方才下车方便时抻到了伤口,此刻额头上渗着冷汗。苏瑶见状,立刻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伤药:“赵刚哥,快把绷带解开,我给你换药。”
赵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想硬撑着摆摆手,却疼得龇牙咧嘴:“不碍事,这点伤……嘶——轻点轻点,瑶瑶你这下手,比小鬼子的刑具还狠。”
“谁让你不老实。”苏瑶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不少,“医生说了,你的伤口不能沾水,还得按时换药,不然容易发炎。”
陈生看着三人插科打诨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这铁三角,少了谁都不行。赵刚勇猛直率,是冲在前线的尖刀;苏瑶聪慧机敏,既能破译密码,又能周旋于敌人内部;而他自己,则是穿针引线的那个,三人配合默契,这些年在津门,没少让日军吃瘪。
卡车一路颠簸,行至黄昏时分,终于抵达了根据地的边界。李首长早已带着人等候在村口,看到陈生一行人押着藤原一郎从车上下来,立刻迎了上去。
“好小子,你们可算回来了!”李首长拍了拍陈生的肩膀,目光落在被五花大绑的藤原一郎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这老东西,总算落到我们手里了。”
陈生点点头,将此次行动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末了提及沈知夏从下水道突围的事,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赏:“这次多亏了知夏,不然我和瑶瑶,怕是真要栽在宪兵队里。”
沈知夏闻言,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大家都是同志,互相帮扶是应该的。”
她话音刚落,李首长便沉下脸,叹了口气:“你们前脚刚走,津门那边就传来消息,山口智虽然死了,但宪兵队里还有个漏网之鱼——藤原一郎的副手,名叫宫泽弘。此人出身日本京都的宫泽家族,是个不折不扣的军国主义者,而且心机深沉,比藤原一郎还要难对付。他接任了津门宪兵队队长的位置,扬言要血洗根据地,为藤原一郎报仇。”
陈生的眉头瞬间蹙起。宫泽弘这个名字,他并非没有听过。此人早年曾留学德国,专攻情报与反间谍,手段阴狠,且极为擅长伪装。据说他曾伪装成中国商人,在北平潜伏了三年,差点端掉了北平的地下情报站。
“宫泽弘……”陈生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凝重,“此人不好对付。”
“何止不好对付。”李首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陈生,“这是刚收到的上海情报。上海的地下情报站被人端了,站长老周和三名同志牺牲,唯一的幸存者传回来消息,说叛徒代号‘夜莺’,就潜伏在我们内部,而且……此人极有可能和宫泽弘有关。”
“叛徒?”赵刚闻言,猛地一拍大腿,怒声道,“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背叛组织!”
苏瑶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地下情报站的同志,都是过命的交情,叛徒的出现,无疑是在他们心口捅了一刀。
李首长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凝重:“所以,我有一个新任务交给你们。你们四人,即刻动身前往上海,一是查清‘夜莺’的真实身份,揪出这个叛徒;二是重建上海的地下情报站;三是查明宫泽弘在上海的动向,他极有可能带着一批新式武器,潜伏到了上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上海鱼龙混杂,租界林立,日军、伪军、青帮、国民党特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们此行,务必小心谨慎。另外,为了方便你们行动,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个向导,她在上海潜伏多年,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
说罢,李首长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穿着蓝布旗袍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温婉,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手里拎着一个绣着兰花的布包,看上去像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
“这位是林晚晴,你们叫她晚晴就好。”李首长介绍道。
林晚晴上前一步,朝着众人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如水:“陈先生,苏小姐,赵先生,沈小姐,久仰大名。接下来的日子,由我带你们熟悉上海的情况。”
苏瑶看着林晚晴,觉得她身上有种莫名的亲和力,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晚晴姐,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林晚晴笑了笑,指尖轻轻拍了拍苏瑶的手背:“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陈生的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她的举止太过从容,眼神里带着几分与温婉外表不符的锐利,像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剑,看着无害,实则锋芒毕露。
当晚,根据地为众人设宴接风洗尘。席间,赵刚和秦岚喝得不亦乐乎,苏瑶则和林晚晴聊得投机,两人从北平的胡同聊到上海的弄堂,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沈知夏依旧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抬眸,目光扫过林晚晴,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陈生坐在沈知夏身边,低声道:“你觉得林晚晴这个人,怎么样?”
沈知夏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好说。上海是个大染缸,能在那里潜伏多年的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陈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总觉得,林晚晴的出现,似乎并非偶然。
次日清晨,四人收拾好行装,便跟着林晚晴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换上了便装:陈生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扮作商人;苏瑶穿着洋装,像个留洋归来的大小姐;赵刚和秦岚则穿着短褂,扮作跟班;林晚晴依旧穿着那身蓝布旗袍,提着兰花布包,像个走亲戚的江南女子。
火车一路南下,行至苏州时,林晚晴忽然提议:“不如我们在苏州停半日?我有个故人在苏州,或许能从他那里,打探到一些关于宫泽弘的消息。”
陈生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苏州毗邻上海,日军的管控相对宽松,而且多停留半日,也能避开日军的盘查。
火车抵达苏州站时,已是午后。一行人走出车站,沿着青石板路,走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苏园”二字。
林晚晴上前敲了敲门,很快,一个老管家开了门,看到林晚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林小姐,您可算来了,先生在里面等您呢。”
众人跟着林晚晴走进宅院,穿过一道月洞门,便看到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喝茶。男人看到林晚晴,起身笑道:“晚晴,好久不见。”
“周先生。”林晚晴微微颔首,语气恭敬,“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周先生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扫过陈生一行人,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是为了宫泽弘的事吧?”
林晚晴点点头:“周先生消息灵通,想必知道宫泽弘的下落。”
周先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宫泽弘确实来了苏州,不过他不是来游玩的,而是来和青帮的人接头。听说他手里有一批军火,想卖给青帮的杜月笙,换取青帮在上海的庇护。”
“军火?”陈生的眉头一蹙,“宫泽弘为何要把军火卖给青帮?”
“因为他需要钱。”周先生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藤原一郎被你们抓走,宫泽弘在日军内部的地位岌岌可危。他急需一笔钱,打通关节,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且,他和杜月笙做交易,还有一个目的——利用青帮的势力,找出潜伏在上海的地下党,也就是你们。”
赵刚闻言,忍不住怒道:“这老狐狸,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瑶的目光落在周先生身上,总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是个普通的商人。他的眼神太过锐利,像是常年混迹于情报圈的人。
就在这时,周先生忽然话锋一转,看向林晚晴,语气带着几分深意:“晚晴,你和这些人走得这么近,就不怕引火烧身?宫泽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林晚晴的脸色微变,却很快恢复镇定:“周先生多虑了,我只是奉命行事。”
周先生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林晚晴:“这是宫泽弘在苏州的落脚处,还有他和杜月笙接头的时间地点。你们好自为之。”
林晚晴接过纸条,道了声谢,便起身告辞。
一行人走出苏园,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陈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苏园的方向,若有所思道:“这个周先生,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沈知夏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刚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而且,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幅日本浮世绘,寻常的中国商人,不会收藏这种东西。”
苏瑶的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
“他可能是日军的人,也可能是双面间谍。”沈知夏淡淡道,“总之,此人不可信。”
林晚晴闻言,脚步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纸条。
就在这时,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青帮弟子,手持砍刀,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光头男人,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地盯着众人:“奉杜老板的命令,请各位去府上做客!”
赵刚和秦岚立刻护在陈生和苏瑶身前,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陈生的目光落在光头男人身上,沉声道:“我们和杜老板素不相识,为何要请我们?”
“不相识?”光头男人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林小姐,杜老板说,你欠他一个人情,今日,该还了。”
林晚晴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
陈生的心头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林晚晴的违和感在哪里了。她不仅仅是根据地的向导,她和青帮,甚至和宫泽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方才在苏园,周先生那句看似无意的话,或许并非提醒,而是通风报信。
巷子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青帮弟子的砍刀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苏瑶紧紧攥着陈生的手,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陈生的掌心也渗出了冷汗。
这苏州城的青石板路,竟成了他们此行的第一道险关。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暗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宫泽弘站在不远处的茶楼二楼,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看着巷子里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他早就料到,林晚晴会带着陈生一行人来苏州。而他,布下的这张网,才刚刚拉开。
“夜莺,做得不错。”宫泽弘放下望远镜,对着身边的一个身影低声道。
那身影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温婉的脸,正是方才在苏园里的周先生身边的老管家。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宫泽先生放心,我会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落入您的圈套。”
宫泽弘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他要让陈生,让那个铁三角,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要让他们知道,在绝对的智商和手段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而此刻的巷子里,陈生看着步步紧逼的青帮弟子,忽然笑了笑。他松开苏瑶的手,缓缓掏出腰间的短枪,目光锐利如鹰:“想请我们去杜府做客?那得问问我们手里的枪,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