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觅母亲紧绷的神情在听到这话后，终于松动了几分。
可眼底的忧虑，如同挥之不去的薄雾，依旧固执地弥漫着。
“……行。”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徐叙看着老两口恹恹的神情，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心中不忍，便温言提议。
“伯父伯母，先别想那么多，我带你们去吃个便饭，歇歇脚，再送你们回去。”
下午时分，虞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
整个人如同被霜打蔫的叶子，失去了往日的鲜活。
我将她父母午间来访的详情细细道出，她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脸上几乎寻不到波澜。
只是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虚无，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了躯壳，只留下一具失魂落魄的躯壳。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她才像是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他们的日子……到头了……就这两天。”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厉殊……带我去看了生死簿。”她目光涣散，声音飘忽。
“原来，在我降生的那一天，他们的阳寿就该尽了……连我那早夭的弟弟，也不过是命运强塞给他们的一个……不该存在的幻影。”
她的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空洞的眼神深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信念崩塌后的巨大痛苦与茫然无措。
亲情，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牵绊。
可如今，这最珍视的一切，却成了命运掷向她最残忍的玩笑，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她与厉殊大婚之日，得知自己能如常人般生活时，脸上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春光乍泄般的雀跃。
也记得她归家时那份急不可耐的归心似箭，以及踏入家门时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
她父母那毫不掩饰的热情与关切，那个烟火气缭绕、虽然狭小却无比温馨的家。
那是虞觅灵魂深处最向往的净土，也曾让我这颗冰冷的心，短暂地触碰过一丝人间的暖意。
可如今，那两副总是挂着慈祥笑容的面孔，即将化为冰冷僵硬的尸体。
即使厉殊承诺他们死后魂魄可安留地府，虞觅亦可随时探望相伴。
但人活着，和死去，总归是有差别的，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像我，躯体永远冰冷如霜，从未体验过血液奔流带来的温热。
有时，我也会极度渴望阳光洒落时那短暂的、烙在皮肤上的暖意，奢望它能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躯壳里。
“回去吧，”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好好陪陪他们，珍惜这最后的时光。”
说完，我转向徐叙和银珠，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我也想……再尝尝阿姨亲手做的饭菜了。”
徐叙凝重的神色瞬间被刻意撑起的轻松取代，他朗声道。
“刚好！一起去市场买些新鲜的菜，咱们回家热热闹闹做顿饭！”
“嗯！”银珠立刻用力点头，清澈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命运仿佛对我格外“眷顾”。
自从挣脱了古玉牌位的束缚，得以在人间行走，我所经历的，似乎总是这令人窒息的生死别离。
偶尔命运吝啬地施舍一丝微弱的温情，紧接着便是更残忍的撕扯与诀别。
总是在我试图抓住一点什么、渴求一点恒常时，它便无情地让我掌心落空，徒留一片虚无。
接下来的两天，我彻底将自己融入了这滚滚红尘，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安静地陪伴虞觅和她的父母，在这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小屋里，度过他们相守的最后一寸光阴。
我们时常坐在门前，让午后的暖阳温柔地包裹着每一个人，听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讲起虞觅幼时的趣事。
偶尔，话题会不经意间滑向那个早夭的幼子，老两口眼中会极快地掠过一抹深沉的哀痛，随即又被刻意强撑的笑容掩盖过去。
夜幕降临，待老两口沉沉入睡，我们才悄然驱车返回旅店。
人是否对自己的大限将至都有一种玄妙的预感？
在第三天的午后，虞觅的父母竟出人意料地精心装扮起来。
他们翻出压在箱底、平日里最舍不得穿的新衣，仔细地换好，抚平每一道褶皱。
虞觅的母亲坐在镜前，用那把用了多年的旧木梳，一丝不苟地为自己绾发，甚至拿起灶膛里一根烧焦的细木棍，对着模糊的小镜子，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描眉。
“妈好不好看？”她转过身，笑盈盈地眯起眼问虞觅，我看不真切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看。”虞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极力压抑着汹涌的悲伤，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她又怎会感受不到？
虞觅的父亲则用蘸了水的粗粝手指，仔细地将鬓边那几缕稀疏的白发抹得服服帖帖。
他挺直了微驼的背，沉声道。
“觅觅，咱们一家人……拍张全家福吧。”
“好。”虞觅走上前，轻轻挽住父母的手臂，仿佛挽住了即将流逝的时光。
三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虽缓却坚定，缓缓走向屋外那片灿烂的阳光里。
今日阳光正好。
徐叙自觉地充当起摄影师，掏出手机。
镜头里，虞觅紧紧依偎着父母，脸上努力绽放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深重的悲凉与不舍。
她父母的脸上则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是释然，是满足，是即将归去前对女儿最深切的凝望。
拍完一家三口，徐叙又将手机架在椅子上，设定了延时。
我和岑苍栖、银珠也站了过去，融入这最后的、完整的“家”，定格。
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照片。
我这张记不住的脸，在金色的光晕中显得异常苍白，却也似乎被这人间最后的暖意短暂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好，真好……”虞觅的父母捧着手机，指尖轻轻摩挲着屏幕上的影像，浑浊的眼角不知不觉间笑出了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