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林深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不是天色变暗——那片湛蓝的天空依然悬在头顶，阳光依旧明媚——而是森林本身的“暗”。灰白色的枯树越来越密集，枝桠交错，像无数伸向天空的骷髅手臂，将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地面上，黑色的土壤松软如粉末，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半寸，拔出来时带起一股焦糊的尘土味。
苏晚晚走得很吃力。她灵力透支还没完全恢复，此刻小脸依旧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楚云澜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等她，眉头紧锁，显然对这种情况很不满，但又不好说什么。
林风倒是精力充沛——灵潭的馈赠还在起作用，他感觉自己像充了气的皮球，灵力充盈得快要溢出来。他甚至有闲心研究那些枯树，不时停下来摸摸树皮，或者捡起一根枯枝折断，看看断面的纹路。
“这些树……死得真彻底。”他嘀咕，“连一点木属性灵气都不剩，就像被抽干了。”
战玲珑走在队伍中间，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她的目光扫过四周，眼神凝重：“不是自然死亡。你们看树干的裂纹——有规律，像某种阵法符文。”
林风凑近细看，果然，那些龟裂的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构成某种扭曲的、让人看了头晕的图案。他试着用灵识感知，刚接触，就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针扎了一下。
“有禁制！”他连忙收回灵识，“这些纹路……在排斥探查。”
“那就别乱碰。”楚云澜回头警告，“这片森林不对劲，能不动最好别动。”
继续前进。枯木林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景象越来越相似，连方向感都开始模糊。林风偷偷掏出定位罗盘——是他特制的，用磁石和灵力感应结合，在秘境里效果还不错。但此刻，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像喝醉了酒，根本停不下来。
“磁场乱了。”他收起罗盘，“连灵力波动都混乱，没法定位。”
“那怎么走？”苏晚晚声音发颤，“会不会……迷路了？”
“已经在迷路了。”楚云澜实话实说，“但现在只能往前走，退回去也是未知。”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几棵格外粗壮的枯树，树干足有三人合抱粗，灰白色的树皮上裂纹更加密集，甚至能看到裂纹深处有细微的、暗红色的光芒在流动，像凝固的血。
“停。”战玲珑抬手。
她走到一棵巨树前，仰头看着那些暗红色的流光。良久，她低声道：“这些树……还‘活’着。”
“活着？”林风愕然，“可它们明明……”
“不是生物意义上的活。”战玲珑解释，“是阵法意义上的。它们是某个巨大禁制的节点，还在运转。那些红光……是禁制的能量流动。”
楚云澜脸色一变：“能看出是什么禁制吗？”
“不能。”战玲珑摇头，“太古老，纹路扭曲变形，而且……有干扰。”
话音刚落，干扰就来了。
不是攻击，不是陷阱，是……声音。
起初很微弱，像风吹过缝隙的呜咽，又像远处溪流的潺潺。但很快，声音变得清晰、立体、多层次。有女子的吟唱，空灵缥缈；有琴弦的拨动，清越悠扬；还有某种说不出是什么乐器的低鸣，浑厚深沉。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枯木间回荡、叠加，形成一种奇异的和声。这音乐……很美。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心悸。
苏晚晚第一个受到影响。她脚步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瞳孔有些涣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像看到了什么美好的幻象。
“苏师妹？”林风察觉不对，碰了碰她的肩膀。
苏晚晚没反应，依旧笑着，甚至开始随着音乐轻轻摇晃身体。
楚云澜也停下了。他额头上渗出冷汗，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在抵抗什么。嘴唇紧抿，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像在和自己战斗。
连战玲珑都皱起了眉。她闭上眼睛，冰蓝色剑气在周身流转，试图隔绝声音。但那些音乐无孔不入，仿佛直接响在脑子里。
“是……惑心魔音。”她咬牙道，“不要听！封闭听觉！”
林风连忙掏出几颗清心丹分给大家。苏晚晚已经不会接了，林风只好硬塞进她嘴里。楚云澜接过吞下，脸色稍缓，但依旧难看。
战玲珑也服下丹药，但效果有限——这魔音似乎不只是作用在听觉上，更像直接冲击神魂。
林风自己也吃了一颗。但奇怪的是，他对这魔音……没什么感觉。
不是说听不到，是听到了，但没被影响。那些音乐在他耳中，就是音乐而已——虽然很好听，但也就那样。他甚至能分辨出几个声部，能跟着节奏打拍子。
“师姐，”他小声问，“这音乐……你们听得很痛苦？”
“不是痛苦，”战玲珑额角也有汗了，“是……诱惑。它在制造幻象，勾起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或恐惧。”
林风眨眨眼，仔细听了听。
女子吟唱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他听不懂。琴声很悦耳，像山泉叮咚。低鸣声……嗯，有点像他小时候隔壁王爷爷拉的二胡，虽然音色不同，但那种苍凉的韵味很像。
等等，二胡？
林风忽然觉得这调子有点耳熟。
不是完全一样，但旋律走向、节奏感，甚至几个转折处的处理方式……都让他想起一首歌。
一首他家乡的、流传很广的民谣。叫《采桑调》，是采桑女在桑田里唱的小曲，调子简单，但朗朗上口，村里大人小孩都会哼几句。
眼前的魔音，如果把那些复杂的和声去掉，只保留主旋律……好像就是《采桑调》的变奏？
林风愣了。
不会吧？上古秘境的惑心魔音，跟他老家采桑女的歌谣有关系？
但越听越像。
他试着在心里哼起《采桑调》。没敢出声，怕干扰战玲珑他们。
但哼着哼着，他发现不对劲。
当他哼《采桑调》时，那些魔音……好像在“配合”他？
不是配合，是……被干扰了。
原本和谐完美的和声，出现了微小的不协调。就像一首完美的交响乐里，混进了一个跑调的小提琴。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整个音乐的氛围开始变化——从诱惑、迷幻，变得……有点滑稽？
林风胆子大了起来。
他张开嘴，小声哼了出来。
“三月采桑哟~桑叶青又青~”
“阿妹提篮哟~上山又下岭~”
调子跑得厉害——林风本来就不擅长唱歌，五音不全，加上紧张，哼出来的《采桑调》歪歪扭扭，像醉汉走路。
但效果……出奇的好。
那些魔音明显紊乱了。女子的吟唱出现了破音，琴声节奏乱了，低鸣声甚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战玲珑第一个恢复清醒。她猛地睁眼，看向林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楚云澜也挣脱出来，大口喘气，看向林风的眼神像看怪物。
苏晚晚最慢，但她也渐渐回过神，迷茫地眨眨眼：“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很多漂亮的花……”
“是幻象。”战玲珑打断她，然后盯着林风，“你刚才……在哼什么？”
“我家乡的小曲。”林风老实交代，“叫《采桑调》。我听着这魔音的调子有点像，就试着哼了哼，没想到……”
“继续哼。”战玲珑果断道，“不要停。”
“啊？可我唱得很难听……”
“难听才好。”楚云澜也反应过来，“这魔音追求完美和谐，你的跑调正好破坏它的结构。继续，大声点！”
林风被逼上梁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唱。
“四月养蚕哟~蚕宝宝白又胖~”
“阿妹喂叶哟~日夜不得闲~”
他越唱越放得开——反正已经丢人了，不如丢个大的。不仅唱，还加上了动作，像村里老人教小孩那样，手舞足蹈，虽然在这诡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滑稽。
魔音彻底崩了。
那些美妙的和声被林风荒腔走板的歌声搅得一团糟。女子的吟唱开始气急败坏，琴声变得杂乱无章，低鸣声干脆罢工了——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耳的、混乱的噪音，像无数种声音在打架。
但就是这噪音，反而没那种惑心效果了。它只是吵，只是难听，但不会让人陷入幻境。
战玲珑、楚云澜、苏晚晚都完全清醒了。三人站在林风身后，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唱又跳，表情复杂。
终于，魔音彻底消失了。
枯木林恢复了死寂。
只有林风荒腔走板的歌声还在回荡：
“五月缫丝哟~丝线长又长~”
“阿妹织布哟~织到月儿上~”
唱完最后一句，林风自己也觉得尴尬，讪讪地停下来：“那个……应该没事了吧？”
没人说话。
楚云澜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老家……在哪？”
“啊？青州北边的一个小山村。”
“那《采桑调》……谁教你的？”
“村里老人都会啊，我从小听到大。”林风挠头，“楚师兄问这个干啥？”
楚云澜没回答，只是看向战玲珑。
战玲珑也在沉思。良久，她缓缓开口：“上古有些惑心阵法，会利用‘完美音律’冲击神魂。而要破解，往往需要‘不完美’的声音干扰。你这《采桑调》……虽然跑调，但旋律古朴简单，正好能打乱魔音的结构。”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可能无意中哼出了某种‘破阵音’。这种音律不需要多准，只需要特定的频率和节奏。你家乡的民谣……可能传承自上古。”
林风愣住了：“不会吧？我们那就是个小山村……”
“秘境也是上古战场。”楚云澜接话，“上古修士战死，他们的传承散落各处，有些被普通人捡到，代代相传，成了民谣、童谣、甚至谚语。这不奇怪。”
这话让林风心里一动。他想起师父曾说过，修仙界很多失传的东西，其实一直藏在民间，只是没人认得。
难道他从小哼到大的《采桑调》，其实是某个上古阵法的破解口诀？
这感觉……有点魔幻。
“总之，”战玲珑总结，“你又歪打正着了一次。但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魔音虽然停了，但这片枯木林还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她指向那些巨树上的暗红色流光：“禁制还在运转，魔音可能只是第一层防御。趁现在清醒，走！”
四人加快脚步，穿过那片开阔地。巨树上的红光似乎黯淡了一些，裂纹也不再那么刺眼。
走出空地后，魔音没再出现。但枯木林依旧无边无际，方向依然混乱。
林风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采桑调》——虽然跑调，但就当护身符了。
苏晚晚跟在他身后，忽然小声说：“林师兄，你唱歌……其实挺好听的。”
“苏师妹你就别安慰我了。”
“真的！”苏晚晚认真道，“虽然调子不准，但……很真诚。比那些魔音好多了。”
林风咧嘴笑了：“那你以后想听，我随时给你唱！”
“别！”楚云澜和战玲珑同时开口。
林风：“……”
气氛稍微轻松了些。但众人心里都清楚，这片枯木林绝不简单。
魔音只是开始。
后面还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林风握紧怀里的鹅卵石——它此刻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巨树。
暗红色的流光在树皮下游走，像血管，像脉搏。
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转回头，跟上队伍。
歌声停了，但调子还在心里回荡。
《采桑调》。
家乡的小曲。
上古的破阵音。
这之间的联系，像一根隐形的线，把他和这片死寂的森林，连接在了一起。
而线的另一端，也许就是答案。
也许就是……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进。
枯木林的深处，阴影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