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谢珩便已立在城楼最高处。北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打得脸颊生疼。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上一抹暗红——是血。肩上的旧伤裂开了。
士兵们正忙着搬运石块。有人察觉到他的到来，动作微微一顿。副将快步上前，声音有些发颤：“敌军距城不足十里。”
谢珩未语，目光沉沉望向远方。那边尘土翻涌，如一堵灰黄的墙缓缓推进。他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
城下百姓仍在往高处奔逃，携儿带女，拖着行李，挤在城墙根下。几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睁大眼睛望着身穿铠甲的士兵。无人言语，气氛紧绷如弦。
箭雨骤至。
黑点自天而降，砸在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士兵举盾护住百姓，一支箭擦过他的手臂，鲜血立刻涌出。旁边的人低吼一声，迅速将伤者拖至安全处。
谢珩拔剑出鞘，直指敌阵：“放火！”
滚烫的热油顺着木槽倾泻而下，几架云梯瞬间燃起烈焰。北狄士卒从梯上跃下，有的摔断了腿，有的浑身着火，在地上翻滚哀嚎。敌方投石机也开始轰击，巨石砸落，地面为之震颤。
他一眼扫过整道防线。左侧薄弱，已有两处被突破。他咬牙下令调兵增援，话音未落，一骑飞驰至城门下。
“报！”骑兵嗓音嘶哑，“冷十三传信，粮仓无恙，细作已除！”
谢珩微微颔首，挥手令其退下。他知冷十三行事稳妥，心头稍松。
可就在此时，右侧忽然骚乱起来。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冲上城头，跪倒在地：“将军……敌军主力是假象！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西门！”
谢珩眼神骤变。西门地势低洼，土质疏松，极易崩塌。若失守，全城危矣。
他正欲下令调兵，胸口猛然一痛，仿佛被人重击一拳。旧伤牵动新创，冷汗顺着额角滑入眼眶。他一手撑住墙垣，指节泛白。
“将军！”副将惊呼。
“我没事。”三个字出口虽轻，却让四周顿时安静。他挺直身躯，将帅旗狠狠插入石缝，“我去西门。”
凤仪宫中，薛明蕙倒在床畔。
她不知自己如何跌下的。脑中一阵剧痛，呼吸间似有铁锈味弥漫。春桃跪在一旁，慌乱翻找药包。
“小姐，别动……太医马上就到。”
“来不及了。”她猛地攥住春桃手腕，力道极大，“去……妆匣最底层……取那面镜子。”
春桃一怔，随即奔向梳妆台翻寻，终于找出一面铜镜。镜面斑驳，边缘刻着两只飞鸟，中间缠绕一道褪色红线。
这是她十四岁那年所制。那时谢珩还在。他们在花园比试剪纸，他输了，便解下玉佩说要镶在镜上。后来玉佩遗失，红线也黯淡了，但她始终珍藏。
此刻，这面镜子染上了她的血。
她接过铜镜，双手举起，对准窗外天光。口中不断溢出血沫，滴落在镜面，顺着鸟眼蜿蜒而下。
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她看见谢珩立于西门城头，身后箭雨如蝗。一块巨石破墙而入，砖石四溅。他回首望了一眼京城方向，嘴唇微动，似在呼唤她的名字。
紧接着，一支长矛贯穿肩胛，将他钉在墙上。
她剧烈咳嗽，身体抽搐不止。春桃死死抱住她，哭喊求救。
“不……不行……”她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能这样……”
她拼尽力气站起，踉跄走到窗前。阳光刺目。她高举铜镜，对准苍穹。
“你说过会让我看见。”她低声呢喃，“那我就……让你活着回来。”
言罢，她用尽全身气力将镜子掷出。
铜镜飞旋而出，撞上院中旗杆。
刹那之间，一道银蓝色光芒轰然绽开。光不刺眼，却稳如薄幕，轻轻覆上城墙。整座京城仿佛被无形之罩笼罩。
西门之上，谢珩刚斩杀一名攀城敌将，忽觉头顶光线异变。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流光自天而降，沿城墙铺展而开。
敌军再射箭矢，却在离城三丈之处尽数停滞，宛如撞上无形屏障，随即纷纷断裂坠地。
士兵们呆立当场。
有人伸手触碰那层光幕，只觉温润柔和，如同春水拂手。下一瞬，不知谁率先跪倒，余人纷纷随之叩首。
“神迹……是神迹啊！”
谢珩伫立原地，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望向京城方向，嘴唇轻动，终未出声。
冷十三正在城中巡查。他刚处置完细作，闻声抬头。见光幕笼罩全城，眸光微闪，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珠——九眼天珠一角，曾遭烈火焚烧，边缘焦黑。
他默默收起，转身走向下一个街口。
春桃抱着昏厥的薛明蕙，轻轻放回床上。她面色惨白，唇无血色。那只染血的荷包滚落地上，药粉洒了一地。
“小姐……”春桃含泪，为她盖上披帛，“你做到了。”
城楼上，谢珩拔出肩头断矛，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他看也不看伤口，提剑奔向下一处缺口。
敌军开始撤退。战鼓渐远，留下满地尸骸与焦灼残物。士兵们围拢在他身旁，沉默伫立。
副将低声问：“追吗？”
“不必。”谢珩望着远处尘烟，“他们会再来。这次只是试探。”
他低头看着手中帅旗，风吹动布条，拂过面颊。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怀中，取出半截玉簪。
那是五年前灯会，她折断后塞给他的。这些年，他一直贴身收藏。
他将玉簪置于旗杆之下，压住一张飘落的军令。
“等她醒来。”他说，“我把这个还给她。”
凤仪宫内，薛明蕙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她闭着眼，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想笑。
春桃吹灭最后一根蜡烛，屋内唯余一盏昏灯摇曳。
外面，百姓敲锣打鼓。有人说见天光降临，有人说闻仙乐缥缈。更多人跪伏于地，齐声高呼：
“璇玑帝后，神佑大胤！”
声音传至城楼，谢珩听得真切，却未曾回头。
他抬起手，轻抚额头——那里，仍存着昨夜分别时，她指尖留下的温度。
冷十三立于巷尾，遥望皇宫方向。他摘下眼罩，左眼疤痕宛然，形如龟甲。
他轻笑一声，重新戴好，隐入黑暗深处。
春桃拾起那面双雀镜。镜面裂开一道细缝，恰好将两只鸟分隔两边。
她轻轻将它放在薛明蕙枕边。
外面鼓声未歇，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