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敬嫔从慈仁宫回来时，天色比昨日更显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堆积着，低低压在朱红宫墙与琉璃瓦顶上，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更沉重的雪来。
她脚步匆匆踏入永和宫正殿的门槛，甚至来不及解下沾了雪沫的斗篷，圆姐已疾步从内室迎了出来，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
无需多问，只看敬嫔那勉强维持镇定却难掩忧虑的神色，圆姐的心便沉了下去。
她一把拉住敬嫔冰凉的手，快步走回内室，紧紧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间可能存在的耳目。
“姐姐，太后娘娘那边……怎么说？”圆姐的声音带着颤抖。
敬嫔被她拉着在暖榻边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情况怕是不妙。太后娘娘说，她问过皇上了，皇上那边也只说……皇后病得重，起不来床，这宫务，只能让贵妃和你多操心了。”
“病的重？”圆姐瞳孔微缩，追问道，“可说了是什么病？”
敬嫔再次摇头，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忧色更浓：“我特意问了。可太后娘娘说，皇上并未明言，只反复说病的严重，需要静养，不能见风，连人都不能见。”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妹妹，你说……这节骨眼上，宁妹妹这病，来得也太突然，太蹊跷了些。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圆姐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松开敬嫔的手，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身旁的桌沿才稳住身形。“病的严重……起不来床……”她喃喃重复着，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疑，“若真是病了，为何要躲着你我？若她真病到那般地步，正该是我们在跟前衣不解带地照料才对啊！为何要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连一丝消息都不透？”
这完全不合常理！她了解桑宁，那孩子性子是执拗刚烈了些，有时甚至显得不通世故，但绝非不近人情。
敬嫔被圆姐的话点醒，也是心头一跳，一个宫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猜想猛地窜入脑海，她失声低呼：“哎呀！这……这怕不是……害了那要命的天花吧？！”
圆姐手猛地一抖，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道刺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冷起来。天花的可怕，她岂会不知？那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几口气，才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声线，却依旧带着一丝破碎的沙哑：“……但愿不是。”
两人相对无言，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忧惧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在她们心头。
敬嫔看着圆姐惨白的脸色，心中不忍，试图开口说些什么来宽慰，絮絮地说了许多“许是咱们想多了，自己吓自己”、“皇上既然金口玉言说了是静养，总有康复痊愈之日”、“没准明日太后娘娘那里就会传来好消息了”之类的话。可这些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圆姐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焦点，空洞地落在虚空中某处，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厚重的宫墙与层叠的殿宇，看到了那座生死未卜的坤宁宫，和宫里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敬嫔见圆姐神色恍惚，知她心中煎熬，自己亦是疲惫，便起身道：“妹妹，事已至此，你也莫要太过忧心了，仔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那才是雪上加霜。我今日在太后跟前周旋，也耗了不少精神，便先回去歇歇。你也且放宽心，万事……总会有个结果。”
圆姐这才恍然回神，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对敬嫔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让姐姐跟着操劳担心，妹妹实在……感激不尽。”
敬嫔摆摆手，语气诚挚：“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说到底，皇后娘娘若能逢凶化吉，早日安稳，才是对这后宫，对咱们所有人，最好的结果。”
送走敬嫔，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圆姐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只觉得那寒意无孔不入，钻肌砭骨。脚下的炭盆明明烧得极旺，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病的重……起不来床……宁儿难不成真病了？”
这些字眼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等待的结果，可能就是永诀！
她与桑宁，远比许多同母所出的嫡亲姐妹还要真挚。她们一同入宫，在这吃人的地方相互扶持，度过了无数艰难的时刻。桑宁是她在这冰冷宫墙内，最后一点毫无保留的温暖和牵绊。她为了家族仇恨可以隐忍谋划，可若连桑宁都失去了，她所有的经营和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能再失去桑宁了。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烧尽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权衡。
去见他！
现在就去乾清宫，当面问个清楚！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会触怒他到什么地步，她都必须去。她要知道她的宁儿到底怎么了，她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病的重”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哪怕是龙潭虎穴，哪怕是雷霆之怒，她也要闯上一闯！
心意已决，如同磐石落地。圆姐眼中最后一丝彷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决绝。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妆台，动作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髻。
“春桃。”她扬声唤道，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主子？”春桃应声而入，看到圆姐的神色，微微一怔。
“准备一下，”圆姐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随我去乾清宫，面圣。”
春桃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这个时候去乾清宫？皇上他……”
“不必多言。”圆姐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我意已决。”
她必须去。为了桑宁，也为了她自己那颗即将被恐惧吞噬的心。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