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抱着保成回到乾清宫,一踏入殿门,他甚至来不及换下沾了夜露的常服,便立刻沉声下令:“即刻将西暖阁及相邻的几间殿宇全部清空!太子身边的一应陈设器物,凡大阿哥可能触碰过的,全部撤换焚毁!此处设为太子静养之所,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富丽堂皇的西暖阁便被彻底清空,只留下一张铺设了素色棉褥的床榻,以及几件简陋得与帝王居所格格不入的器具。
玄烨挥退了绝大部分侍从,只留下寥寥几个面色凝重、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老嬷嬷和太监。他们都是年轻时出过花,侥幸存活下来,被认为不会再被传染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被允许在远处的廊下听候吩咐,不得踏入内室。
偌大的殿宇顿时显得空旷而冷清,唯有保成越来越急促呼吸声,敲击着人的耳朵。
玄烨独自坐在榻边,褪去了帝王的龙袍,也仿佛卸下了所有属于天子的威仪。看着保成原本红润的小脸渐渐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玄烨心如同刀绞。
他亲自用温水浸湿的帕子为儿子擦拭额头和脖颈,动作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却又带着专注。他是皇帝,是天子,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保成是他与仁孝皇后唯一的嫡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是大清江山未来的国本!他绝不允许这孩子有任何闪失!
与此同时,永和宫内。
圆姐自乾清宫回来后,便一直静静地坐在女儿昭意的摇篮边。殿内烛火昏黄,映照着昭意恬静无忧的睡颜,小嘴微微嘟着,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然而,圆姐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静。白日里在乾清宫外与皇帝的僵持对峙,南三所骤然传来的惊变消息,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在她脑中疯狂地回旋冲撞,搅得她心神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春桃悄步进来,凑到她耳边:“主子,打听清楚了,南三所那边……大阿哥确诊,是出花了。”
圆姐握着摇篮边缘的手微微一紧,声音还算平稳:“皇上呢?”
“皇上……皇上抱着太子殿下,已经回了乾清宫。”春桃回道。
圆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昭意身上,半晌,才低低叹道:“希望那孩子……能早日好起来吧。”她俯下身,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昭意柔嫩的脸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额娘的昭意,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然而,这一夜,注定了无人能安枕。
圆姐睡得极不踏实,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桑宁在坤宁宫紧闭的宫门后无声流泪,一会儿是保成在高热中痛苦呻吟。不知在梦魇中挣扎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立刻就惊醒了。
“何事?”她拥被坐起,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春桃的身影闪了进来。她的脸色在昏暗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快步走到床前,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便已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主子……太子……太子也出花了!”
圆姐心头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什么?不是已经抱去乾清宫了吗?!”
“说是……说是夜里突然就起了高热,身上也见了红点……皇上,皇上现在亲自在里头陪着,谁也不让进……”春桃的声音抖得厉害。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圆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她掀开锦被,拉过一旁搭着的厚实斗篷,利落地披在身上,系紧带子。
“春桃,”她的声音异常冷静,“我得过去。”
“主子!”春桃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可啊!那可是天花!是要人命的天花啊!凶险万分,沾上就……您不能去!您不能去啊!万一……万一……”她哽咽着,不敢再说下去了。
圆姐停下动作,看着春桃:“正是因为凶险,我才必须去。下午是大阿哥得病,虽也严重,终究只是皇子。如今却是储君病倒,皇上还亲自守在旁边!太子若有任何差池,动摇的是国本!皇上若因此再次被传染上……那后果不堪设想!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可是主子,让奴婢替您去吧!您还有小主子要照顾啊!”春桃泪如雨下,死死攥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傻丫头,这种事,谁能替得了我?”圆姐轻轻掰开春桃的手,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重托,“春桃,正因为昭意还小,宁儿那边情况不明,我才必须把你留下。你得在外面,替我守住永和宫,照看好昭意,还有……想办法留意着坤宁宫那边的动静。这宫里,我只放心你,你可懂?”
“奴婢……奴婢明白……”春桃泣不成声,她知道主子心意已决,“可是主子,您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办啊!那可是天花啊!”
圆姐系好斗篷的最后一个扣绊,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皇上都亲自守在那龙潭虎穴里了,我的身子,能有皇上的身子重要?能有太子的安危重要?”
这话如同重锤,敲碎了春桃所有的劝阻。她看着主子那视死如归般的平静,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她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明白了。主子您放心去吧!宫里一切,有奴婢在!只要奴婢有一口气在,定护得小主子和永和宫周全!”
圆姐弯腰,将她扶起,伸手摸了摸她哭得通红的鼻尖,像安抚一个孩子:“安心。我只是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最好,帮不上……也能让皇上知道,并非所有人都畏之如虎。我去去就回。”
她顿了顿,又低声嘱咐:“莫要吵醒敬嫔姐姐了。明早你帮我带个话给她,就说我去乾清宫了,劳烦她多照看宫里和昭意。”
“奴婢知道了。”春桃哽咽着应下。
春桃还想送她出去,圆姐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现在这外头,谁知哪些人身上不小心带了那病的晦气?为了咱们宫里安全,为了昭意,你还是别出去了。就送到门口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摇篮中熟睡的女儿,毅然转身,推开了殿门,独自一人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与凛冽的寒风中。
春桃站在门口,望着主子那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知道,主子这一去,是抱着怎样的决心。
乾清宫西暖阁外,气氛比白天更加凝重肃杀。侍卫们远远守着,见到圆姐前来,皆是一愣,随即面露难色,想要阻拦。
圆姐不等他们说出任何劝阻的话,便平静地说道:“去通传皇上,永和宫安嫔李氏,听闻太子殿下欠安,特来请见,愿为皇上与殿下分忧。”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敲响了那扇隔绝着生死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