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澜城下的土地,在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后,仿佛仍在无声地呻吟。
那不是泥土,那是被鲜血反复浸泡暗红色泥沼。
断裂的兵器、破碎的旗帜、支离破碎的尸体——尤其是那些穿着昔日帝国军服,如今却戴着魔族臂章的“闪电军团”士兵——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这片泥泞之中,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
血腥味是主调,混杂着金汁的恶臭、火油燃烧未尽的焦糊味、皮肉烧灼的异味。
夜风呜咽着掠过城头残破的旗帜,卷起细微的血色尘埃,却吹不散死亡的阴云。
魔族大营,中军大帐。
与帐外尸山血海的惨烈形成鲜明对比,帐内是近乎死寂的压抑。
巨大的火炬插在四周,跳动的火焰将端坐于王座的托里斯身影拉得巨大,投在帐幕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挫败,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寒。
但寒冰之下,涌动着何等汹涌的暗流,无人敢去揣测。
帐下济济一堂的魔族将领,平日里个个都是叱咤风云桀骜不驯之辈,此刻却大多低垂着头,不敢与王座上的目光对视。
白天的战果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个魔族将领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损失接近十万!
虽然其中超过五万是梁子令那支由人类降兵组成的“闪电军团”,但紧随其后投入的先锋军团、暴风军团、湮灭军团,这些都是纯正的魔族精锐,也付出了近五万人的惨重伤亡!而这,仅仅是为了攻打一座城墙低矮、资源匮乏,守军不过十万的“小城”一天的结果!
“说说吧。”托里斯终于开口了,“维澜城,还要打多久?朕的五十万大军,还要填进去多少,才能踏平这座‘小小的’城池?”
无人应声,沉重的呼吸声在帐内清晰可闻。
一名来自斯洛特公国,以勇猛着称的将领忍不住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道:“陛下!维澜城已成困兽,守军不过是凭着一口气死撑!我军今天虽然受挫,但主力未损。不如改变策略,围而不攻,断其粮道和水源,等待守军自我崩溃!如此可最大限度减少我军伤亡!”
“围困?”托里斯尚未表态,一个声音立刻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反对。
众人目光望去,开口的是总执政官,拓科拖。
他身形并不魁梧,在一群铠甲鲜明的武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的精明与果决,却无人敢小觑。
“昆图斯将军,你的想法很好,要是在平时,这确实算得上是稳妥之策。”拓科拖先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陡然一转,“但你想过没有?我神族大军自从跨过穿云关,深入帝国腹地已接近半年!五十万大军的每天的消耗是什么样的天文数字?神族本土为了支撑这场战争,赋税已经加征三次,民怨暗流涌动!西北特辖区,帝国的残余势力像跗骨之蛆,清剿不尽,牵制了神族大量的兵力!加斯庭地区,卡琳娜殿下虽然攻势如虹,但加斯庭的前景已经捉摸不定,还需要我们小心应对!”
他每说一句,帐内将领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这些情况,单独来看或许只是麻烦,但被拓科拖如此清晰地串联起来,立刻勾勒出一幅危机四伏的图景——魔族这辆庞大的战车,看似无可阻挡,实则已绷紧了每一根弦,后勤、多线作战、内部稳定……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引发连锁崩塌!
“此时此刻,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每拖延一天,帝国的长安京就多一天加固城防的时间,西北和加斯庭的变数就增大一分,我神族本土承受的压力就加重一层!围困维澜?等它自溃?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帝国缓过气来?等到北晋的军队再次出现在我们身后?等到我神族国力被这场战争拖垮吗?!”
说完,他猛地转身,面向托里斯,重重捶胸行礼,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局势已明,不容侥幸!现在绝非吝惜兵力之时!维澜必须速速拿下,长安京更是必须尽快拿下,唯有如此,才能震慑四方,稳定大局,将战争资源释放出来,应对其他方向的威胁!现在是用鲜血换取胜利的时刻,是用神族勇士的牺牲,换取整个神族战略主动的关键!请陛下圣裁!”
这番分析,如同刀锋,剖开了看似强大的表象,露出了内里的虚弱与急迫。
帐内一片寂静,先前主张围困的昆图斯将军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退回了队列。
托里斯的目光微微闪动,拓科拖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发动这场大战,本意就是要以雷霆之势,彻底碾碎人族脊梁,奠定神族的万世基业。最忌讳的就是陷入泥潭,久拖不决。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
“父皇,拓科拖大人所言极是!”
众人侧目,说话的是二皇子塔克文。
他越众而出,身姿挺拔,俊美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果敢与坚毅。
他与拓科拖分属不同阵营,拓科拖是他大哥安库斯的坚定支持者,而塔克文则凭借自身能力赢得了坤斯特公国大部分贵族的青睐。
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是常态,此刻居然罕见地达成了共识。
塔克文朗声道:“儿臣白天也曾亲临前线观战,帝国守军的确韧性惊人,远超预估。但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今日之战,守军看似顽强,实则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伤亡必然惨重!我军新败,虽然士气受挫,但若是此时犹豫不前,才是真正助长敌军气焰!我们更应当趁帝国守军疲惫之时,携雷霆之威,持续猛攻,不惜代价,一鼓作气将其彻底碾碎!儿臣愿亲率军队,为父皇先锋,不破维澜,绝不回营!”
塔克文的态度坚决,显然也判断出此刻是表现勇武、争取父皇青睐的绝佳时机。
他与拓科拖,一个从战略大局分析,一个从前线态势请战,互为印证,将速战速决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凸显无遗。
帐内仍有部分将领面露不忍。
毕竟,白天的惨状犹在眼前,明知守军抵抗意志坚决,还要投入更多精锐去硬碰硬……
“陛下,是否再考虑……”一名老将忍不住还想劝谏。
“够了!”
托里斯终于出声,打断了微弱的异议。
他缓缓从王座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扫过塔克文和拓科拖,微微颔首,最终落在帐外维澜城的方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经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拓科拖洞察全局,塔克文勇毅可嘉。你们所言,正合朕意。”
他一字一句,砸在每个将领的心上:
“战争,怎么可能没有牺牲?为了神族万世荣光,些许代价,值得!”
“传朕旨意!”
“明天拂晓,发动总攻!”
“塔克文,你的战意,朕已知晓,允许你作为先锋军团的副将,参与进攻!”
“盖乌斯,你的先锋军团,负责南城!”
“暴风、湮灭军团,进攻西城!”
“魔翼龙军团,拂晓时分率先进行覆盖式打击,不惜体力,务求最大程度摧毁城防工事,杀伤守军有生力量!”
“斯洛特混合军团和其余军团,作为预备队待命!”
“告诉每个士兵!朕,就在他们身后!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朕要站在维澜城的城头!畏缩不前者,斩!作战不利者,斩!城破之后,三日不封刀!财富、奴隶,尽归勇士所有!”
“轰!”
帐内所有将领,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全都重重捶胸,齐声怒吼:“谨遵陛下圣谕!神族万胜!”
血腥的基调,就此定下。
魔族在经历了首日的挫败和短暂的战略摇摆后,在托里斯的强压下,朝着更加残酷,更加不计代价的方向,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
与此同时,维澜城头。
与魔族大营那压抑中带着疯狂的气氛不同,城头是一种劫后余生,却更加沉重的死寂。
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沾满血污以及疲惫不堪的面孔。
士兵们靠着垛口,或坐或卧,许多人连包扎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魔族营火,眼神空洞。
白天的胜利?守住了城池?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
代价太惨重了。
熟悉的袍泽变成冰冷的尸体被抬下去,或是干脆就留在城下,与敌人的尸骸混杂在一起。
守军伤亡超过四成,几乎所有建制都被打残,军官损失尤为惨重。
司马错没有休息。
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蒙恬、田穰苴、乐毅、薛岳等将领的陪同下,沿着城墙缓慢巡视。
每走过一段城墙,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破损的垛口来不及修复,只能用杂物勉强堵塞;床弩损毁严重,能用的寥寥无几;箭矢、滚木、礌石消耗殆尽;最可怕的是士兵们的精神状态,那是一种体力与意志双重透支后的麻木。
“元帅大人,”蒙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迹仍在渗出,“弟兄们快到极限了。明天要是魔族再来一场强度和今天一样的强攻,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司马错停下脚步,望向城外。
魔族的营寨灯火连绵,望不到尽头。
那片灯火之中,他感受到的不是退却的颓丧,而是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以及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
那杀气刮过夜空,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蒙将军。”司马错缓缓摇头,“明天的战斗,只会比今天更残酷十倍。”
乐毅眉头紧锁:“元帅大人何出此言?”
“感觉。”司马错指了指城外,“你们看,魔族大营看似安静,但你们仔细听,那隐约传来的金铁交鸣、魔兽低吼,还有虚无缥缈却又仿佛凝聚成实质的杀气……他们在酝酿!在准备一场更加疯狂的进攻!”
田穰苴脸色一变:“他们今天损失这么惨重,还敢……”
“正因为损失惨重,所以他们才输不起!”司马错打断他,“托里斯御驾亲征,志在必得,首日受挫,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以托里斯的性格,他绝不会允许战事拖延,更不会接受第二次失败!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
薛岳狠狠一拳砸在城砖上,留下一个淡淡的血印:“那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马革裹尸!”
“拼,自然要拼。”司马错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身为帝国军人,守土有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我们不能让维澜城成为帝国的终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蒙恬、乐毅!”
“末将在!”两人凛然应声。
“你二人立刻去统计还能战斗的士兵,重新编组,分发所有能找到的武器,哪怕是菜刀、木棍!将所有重伤员……转移到城内中心区域的坚固建筑内,留下必要的医官和护卫。”司马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转移重伤员,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为城破做最坏的打算。
“田穰苴!”
“末将在!”
“你亲自带人,检查所有城门,尤其是今天被重点撞击的南门!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沙石、木材、乃至……阵亡将士的遗体,给我加固!堵死!务必保证明天不能再被轻易撞开!”
田穰苴瞳孔一缩,重重抱拳:“……遵命!”
“薛岳!”
“末将在!”
“你负责组织城内还能动用的民夫,连夜熬制金汁,搜集火油,烧制滚水!有多少,要多少!这是我们最后能依赖的守城手段了!”
“是!”
最后,司马错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跟在他身后的亲卫。
“立刻起草两份密报,立即发往长安京。”
亲卫立刻拿出纸笔,凝神以待。
司马错沉吟片刻,字字斟酌:
“第一报,禀报陛下及朝廷的诸位大臣:维澜血战首日,三军用命,堪堪守住。但我军伤亡也超过四万,城防损毁严重,物资殆尽,已经到了极限。魔族虽然损失巨大,但士气未衰,杀气更盛,后续战斗必遭前所未有的猛攻。臣等决心与城共存亡,但是局势危急,维澜城恐怕难以长久坚持。请朝廷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四个字,他说的异常沉重。这几乎是在明确告知长安京,维澜城陷落的可能性极大。
“第二报,”司马错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忧虑,“以我的私人印信,密呈丞相大人。内容如下:魔族势大,急于速胜,维澜城若破,兵锋直指长安京。但是魔族用兵,骄横残暴,后勤压力巨大。长安京城高池深,要是能上下一心,坚壁清野,未必不可久守。切盼肃卿大人稳定朝局,凝聚人心,万不可自乱阵脚。另,要是事有不谐,当为帝国保留一丝元气火种,或可考虑……部分中枢及皇族,暂避他处,以图后计。”
这第二封密报,已经超出了他一个帝国元帅的职责范围,近乎是在安排后事和规划战略退路。
但他深知朝廷内部的纷争和,唯有寄希望于高肃卿等少数清醒重臣能力挽狂澜。
亲卫飞快地记录着,额头冷汗涔涔,他知道这两封密报的分量。
“立刻发出去!”司马错挥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亲卫领命,匆匆而去。
司马错再次转身,望向城外那无边无际的魔族营火,夜风吹动他斑白的两鬓,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能感觉到,脚下这座浴血的重城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死亡与期望。
明天,黎明到来之时,等待维澜城的,将是一场更加血腥的风暴。
而他,和这座城,以及城内的每一个人,都已无路可退。
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