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天因寺的飞檐染成墨色时,晦舟仍静坐在树下,树影婆娑,筛落的残阳在他僧衣上织就斑驳光影。
纸页被晚风掀起微澜,诵经声却未停歇,只是尾音里藏了丝挥之不去的凝滞。
他终究还是牵挂着那位少年,至于一旁气息渐弱的少女,倒成了模糊的背景。
按方丈所言,纵是天人亦难逆,这位少女基本已是无救了,可灵魂是什么,并没有清晰的认知。
晦舟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其实他并没有将心中强行压下的问题说出口,为什么不杀了他?
什么是恶鬼?是沉沦在苦海中,将那些苦苦挣扎向岸边的生灵拖入深渊,死亡或是沉沦。
换而言之,这些沉沦的生灵是给众生带来死亡或是灾祸,就像曾经那座死寂的城池一样,万千生灵皆葬于余波。
按方丈所言,“杀一恶可救万生,佛为之”,可眼前的少年,早已沉沦如恶鬼。他眼底的绝望若燎原之火,迟早会烧向更多生灵。
少年确实可怜,但已是沉沦了,就像是那位化神境的修士,虽然想法只是带自己的孩子离开。
但最终还是给那一座城池带来毁灭。
所以,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是晦舟的疑问,哪怕刚刚为其哭泣悲伤,但这几年的禅修也让其变得通透。
佛不可能救所有众生,而余下的不过只能双眼目睹而无能为力,就像那位少女,连天人道君都无能为力 。
又经方丈解惑知,若杀一者可解救众多生灵,众生不为而佛为之。
方丈为什么不杀了他?也许就如方丈所言,佛与僧不同,方丈一直是自称小僧,并非是佛。
佛杀这所谓的恶鬼是作为其挽救更多生灵的目标而出发的,可僧非佛,就如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位活生生的少年,不知其经历何种苦难。
晦舟在此时似乎有所明悟,转身看向身后的大殿内,开始有僧侣踏出大殿向各自进行禅修的地方走去。
朱红门扉半掩,烛火摇曳中,半数僧侣仍静坐如雕塑。
他们脊背挺直,双目微阖,对殿外的悲戚全然无觉。
这些师兄究竟经了什么,才会将心封得如此严实?
而自己,又要走多远,才能成为既能护众生、又不负眼前人的佛?
坐于往常的那棵树下,默念心经周围浓郁的灵力朝着晦舟的涌去,先把修为全力提上去再考虑。
直到一轮圆月爬上东天,银辉倾泻而下,镀上一层冷霜,殿门处忽然传来细碎的响动。
是布料摩擦石板的声音,混着压抑的哽咽,将晦舟惊动。
晦舟猛地睁眼,眸中灵光一闪。只见那少年正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抱着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哽咽声越来越响,间或夹杂着水滴落在石板上的清脆声响——是眼泪。
“输了……一切都输了!”他忽然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他膝行着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眼泪砸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起头,对着圆月发出绝望的咆哮。
“可我为什么还没有死?我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
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猩红与疯狂。片刻后,那疯狂渐渐沉淀,化作一种冰冷的决绝。他轻轻抚摸着少女的发丝,声音低得像梦呓。
“既然我还没有死,哪怕现在一无所有,哪怕失去了一切,可我还活着,那么终有一天,即便满身污秽伤痛,像一条身处黑暗中丑陋的虫子,我也会露出獠牙,宣泄我的仇恨。”
少年抱着少女,一步一步踏上向下的石阶,他的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沉重。
晦舟坐在菩提下,静静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石阶尽头,融入山下的黑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闭上眼,重新掐起凝神诀,只是这一次,灵力流转的节奏,终究乱了半拍。
第一缕晨光就越过天因寺的山门,洒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
晦舟结束了一夜的吐纳,指尖最后一缕灵力收归丹田,起身时僧衣下摆扫过树下的晨露,留下一串细碎的湿痕。
他习惯性地望向大殿方向,脚步却在踏入殿门的瞬间顿住。
有两位静坐的僧侣,竟还保持着原样,脊背挺直如松,双目微阖,连衣摆的褶皱都与昨日分毫不差。
殿内已有不少僧侣陆续入座,每位路过那两位僧侣时,都会下意识停步。
有眉头微蹙,有双手合十默念经文,也有只是沉默地看一眼,便转身走向自己的蒲团。
晨光透过殿宇的花窗,在两位僧侣身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可那光斑下的身影,却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死寂。
晦舟收回目光,盘膝而坐,指尖捻着佛珠,诵经声却比往日要低沉。
他总觉得,今日的大殿里,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殿内的木鱼声准时响起,与诵经声交织在一起,汇成庄严而肃穆的晨课。
就在这时,方丈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前方的法台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手持佛经,只是目光落在那两位静坐的僧侣身上,眼神里没有悲戚,也没有波澜。
下一刻,异变陡生。
那两位僧侣的周身忽然泛起淡淡的金光,起初只是微弱的光点,眨眼间便化作熊熊火焰。
金色的火舌缠绕着他们的躯体,却没有灼烧衣物的焦响,也没有呛人的烟雾,反而透着一股清冽的檀香。
殿内的诵经声没有中断,木鱼声依旧规律,其他僧侣仿佛没有看见这诡异的火焰,依旧专注地念着经文。
火焰中的两位僧侣,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早已失去了生命。
不过数息之间,火焰便骤然消散,原地只剩下两颗通体剔透的圆珠,圆珠表面流转着七彩光晕,像将晨曦的所有色彩都凝缩其中。
两颗圆珠缓缓升起,径直飘向方丈的掌心,方丈抬手接住,随后身影便如烟雾般消散在法台上,只留下殿内依旧回荡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