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风还带着霜气,村东头那片荒坡却已热得发烫。
休书在田埂上燃尽最后一角,灰烬打着旋儿随风卷起,像一只枯蝶飞向天际。
沈清禾站在祖坟石前,未回头,也未多看一眼那焦黑残片曾代表的屈辱过往。
她只是将手中那张崭新的地契轻轻压在青石边缘——薄薄一纸,却重若千钧。
那是县衙昨日正式颁下的凭证,白纸红印,写着“沈氏名下农垦用地,面积九亩三分,坐落村东废坡,共耕庄备案,官府存档”。
小石头咬着嘴唇,扛来一块新凿的界碑,哆嗦着手把铁锤砸进石缝。
三声闷响后,木碑稳稳立起,上面刻着十四个大字:“沈氏农垦区·共耕会备案”。
字迹刚劲,是陆时砚亲笔所书。
沈清禾站上土台,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整个山坡:“此地买卖两清,官府存档,族谱无载。”
人群哗然。
几个族老挤在树荫下,脸色铁青。
他们原以为这女人不过仗着共耕庄一时风光,怎料她竟真从官府拿回了文书,还堂而皇之地立碑占地!
更骇人的是——那块地,本就是十年前周家强占去的“死地”,谁都知道它贫瘠难耕,可如今却被她以“私产”之名光明正大收回!
“她哪来的钱买地?”有人低声质问。
“你去税房查啊!”另一个声音冷嗤,“问问周家十年有没有报过这块地的赋税!”
话音未落,一道颤巍巍的身影拄拐而来——正是董媒婆。
她年逾八旬,背已佝偻,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她当众掏出一方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张泛黄婚书副本。
“我董阿婆做媒三十年,经手三百二十七桩婚事,从未记错一件!”她声音虽抖,却字字清晰,“当年沈家女嫁入周门,抬嫁妆三十六抬,全是旧布粗瓷,连半张田契影子都没见着!休书写得明白——‘净身出户’!若说田产归周家续管,为何十年未纳一文粮税?税册可查!你们不敢查,我替你们翻出来了!”
人群顿时炸开。
朱小乙站在外围,默默记下她每一句话。
他是市曹书办,平日不起眼,却最懂律令关节。
此刻心中已有数:田地归属,不看族谱,不凭口述,唯以税籍为准。
周家十年未登此地名目,等于自动弃权;而沈清禾既有县衙批文,又有民间证言,法理、情理皆占尽。
他悄然退场,直奔县衙档案库。
夜深时分,一卷尘封多年的田赋底档被调出——果然,村东荒坡从未登记于周氏名下。
与此同时,沈清禾已回到空间深处。
夜色沉沉,灵泉汩汩流淌,井田状的符纹网络覆盖整座山村轮廓。
她在意识中调出【初级地产绑定】功能,指尖轻点那片属于荒坡的光影区域,默念契约。
次日凌晨,异象突生。
整片荒地竟泛起淡淡雾气,如纱缭绕,久久不散。
村民赶早来瞧,一脚踩进土里,竟觉松软回弹,似踩在发酵的面团上。
蹲下细看,土色乌黑油亮,抓一把在手,湿润却不粘指,隐隐还有草木清香。
“这……这不是普通的肥土!”王篾匠惊呼,“这是能养金稻的膏壤!”
他立刻带人试播早稻。
寻常稻种七日才勉强破土,这片地第三天就冒了绿尖,七日出苗整齐如刀裁,半月不到竟已抽穗扬花!
消息如野火燎原。
连巡乡的郑捕头路过都勒马驻足,盯着那一片翠浪翻涌的稻田,喃喃道:“莫非真有地脉复苏?”
百姓不懂什么税籍法规,但他们信眼见为实。
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这地认主了……只认沈姑娘。”
而沈清禾只是静静看着那块界碑,在晨光中泛着冷铁光泽。
她知道,那一粒用灵泉浸润过的稻种,已在地下织成根网,将现实土地与空间联结。
从此,这片曾被遗忘的荒坡,将成为她的第一块“心锚之地”。
远处茶棚里,刘寡妇正烧着水,听闻村人讲述奇景,怔怔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
风穿过篱笆,吹动屋檐下一串干辣椒,也吹进了藏在墙角的那只旧陶瓮——里面静静躺着一张誊抄未完的文稿,墨迹未干,开头写着:
“荒山不养懒汉……”第七日的黄昏,暮色如薄纱般铺展在村东荒坡上。
新垦的田垄整齐划一,泥土泛着湿润的油光,稻苗初立,嫩绿如针,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大地刚刚苏醒的呼吸。
沈清禾站在田头,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瞬移豆苗时那一瞬温润的灵流触感。
识海深处,那枚自休书灰烬中沉入的铜印虚影仍未消散,反而与空间灵泉缓缓共振,金纹余韵仍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像春水渗入干涸的河床。
她闭目凝神,心中默念:【仓储调度】——意念微动,十丈之内,三回瞬移,自此不再是梦。
她睁开眼,目光扫过这片曾被讥为“死地”的荒坡。
如今它不仅活了,更以惊人的速度向所有人宣告它的丰饶可能。
百姓或许不懂律法条文,但他们看得懂青苗、闻得出土香、算得清收成。
而人心,从来只往有粮的地方靠。
就在这片宁静将暮未暮之际,村道上传来竹板轻敲的节奏声,夹杂着苍老却清亮的唱调:
“荒山不养懒汉,良田只属勤人。
谁洒汗谁得粮,莫问出身高低……”
是刘寡妇茶棚里的说书人老吴头,正坐在门槛上打着竹板,将陆时砚悄然拟定的《县域荒地开垦暂行章程》草案编成了俚曲传唱。
词句浅白,却字字如钉,敲进听者心里。
“听说这曲子是那位陆先生写的?”有人低声问。
“可不是!他托老吴头改了几遍,专挑脚夫、挑担的汉子们歇脚时唱。”另一人接话,“昨儿我从县城回来,一路上都在听这个。”
不远处,几个脚夫围坐喝茶,议论纷纷:“沈娘子买地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全是从共耕庄账上走的明账,一分没动私库。”
“人家连税契都补齐了,县衙备案三次核验无误。”
“周家占了十年不说,连税都不报,反倒骂人家夺产?呸!”
这些话如细流汇江,悄然冲刷着宗族长老们固守的旧规。
舆论之势,已成倒逼之局。
三日后,周老太爷终于召开了族中长老会。
祠堂内烟雾缭绕,檀香压不住压抑的躁动。
董媒婆拄拐立于门外,朱小乙则手持县衙调出的田赋底档静候旁听。
当那份尘封多年、确凿无疑的“未登记”记录摆在案前时,几位族老面色惨白,再难强辩。
最终,会议以“买卖合规、耕作显效、官府认证”八字定论,正式默认沈氏对村东九亩三分地的合法持有。
消息传出,山村震动。
而沈清禾只是蹲在田埂边,伸手抚过一株刚抽穗的早稻。
穗尖微颤,露珠滚落,映出她平静的眼眸。
她没有笑,也没有庆贺。
对她而言,这不是胜利,而是底线——一个女人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底线,终于被这个世界勉强承认。
夜风渐起,月光洒在界碑上,“沈氏农垦区”五个大字冷峻如铁。
远处,共耕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是星火落人间。
忽然,一阵细微的响动从西侧林间传来——似陶罐磕地,又似枯枝断裂。
紧接着,一声压抑的啜泣划破寂静,虽轻,却刺耳。
沈清禾缓缓起身,望向村西方向。
那里,是周家族祠所在,也是旧坟山边缘。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风停了,禾苗静止,天地仿佛屏息。
而在那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破旧陶罐的碎片正半掩于落叶之下,露出一角泛黄的骨殖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