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过新翻的田垄。
沈清禾蹲在田埂上,指尖还沾着湿润的泥。
第二轮稻种刚刚埋进灵泉浇灌过的黑土里,嫩绿的秧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层薄雾浮在大地之上。
她本该松一口气——九亩三分地已稳稳立契,共耕庄账目清明,连族老都不得不低头认账。
可那声从村西传来的哭嚎,却像一根锈钉扎进耳膜,搅得她心头一沉。
“沈氏祖坟被毁了!”
“天理何在啊!她为了扩田,连死人都不放过!”
赵德昌嘶哑的喊声穿透夜色,带着刻意压低的悲愤,在祠堂门前回荡。
他跪在地上,身后妻儿披麻戴孝,手中捧着一只残破陶罐,罐口歪斜,几片发黄的碎骨和炭屑散落出来,在火把映照下显得阴森诡异。
周母披头散发,赤脚撞钟,铜钟嗡鸣,惊起林间宿鸟纷飞。
“这是沈家祖宗的遗骨!”赵德昌指着东边农垦区的方向,声音颤抖,“她为了一己私利,掘坟毁冢,悖逆人伦!天打雷劈都不足以赎其罪!”
人群迅速聚拢,火光摇曳中,有人皱眉,有人窃语,更有老农摇头叹息:“种田不易,可也不能动祖宗根基啊……”
质疑如潮水般悄然蔓延。
沈清禾站在田头,冷眼望着这场闹剧。
她没有立刻动怒,也没有冲上前对峙。
她在等——等证据开口。
翌日清晨,县衙郑捕头带人前来勘察。
他年逾四十,办案多年,最重实据。
他蹲在出土处,拨开落叶与浮土,仔细查验那所谓“残骨”。
片刻后,眉头紧锁。
“这不是人骨。”他低声对随行文书道,“是野猪牙,加上朽木炭化后的碎屑。这地方早塌陷多年,连封土都没有,哪来的墓?”
但他知道,百姓信的是“眼见为实”,不是“科学断验”。
于是他悄悄寻来吴老曲。
这位说书人白天卖茶水,夜里走江湖,曾拜过真正的风水先生为师。
吴老曲拄着拐杖绕了几圈,冷笑一声:“三十年前山狐刨洞,塌了一半,后来雨水冲刷,只剩个空穴。真要找沈家坟?往东南三里,石龟背地,碑还在呢,每年清明都有香火痕。”
此言一出,围观村民面面相觑。
沈清禾此时才缓缓走出人群。
她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册子影抄本——《沈氏族谱》,另附一张名单,列着当年为其父送葬的七位见证人姓名住址,皆是本村老人,尚有五人健在。
董媒婆更当场作证:“沈家三代单传,父亡母改嫁远走,坟茔清楚得很!别说她没动,就算真动了,也轮不到赵家人跳脚喊冤!”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意识到,这是栽赃。
可风波未平,陆时砚已在暗处收网。
他在共耕庄账房翻阅旧卷时,偶然发现一角残页,墨迹模糊,却赫然写着“盐铁行旧账冲抵”六字。
他眸光微敛,心中已有计较。
赵德昌不过是个蠢货,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借宗法之名煽动民怨,意图瓦解沈清禾根基。
当夜,他提笔匿名致信府城《市语录》报馆,附图两张:其一为赵家所指“墓穴”方位,其二为族谱记载沈家祖坟真实位置,两者相距甚远。
文中质问尖锐:
“若真毁坟,为何不见县衙备案?若无凭证,是谁在煽动伦常之祸?一具陶罐、几片兽骨,便可掀起血雨腥风?大虞律法何在,民心又将置于何地?”
文章刊发当日,震动府城。
连府尹都派人密查,是否有“假造阴案、扰乱乡治”之举。
风向,悄然逆转。
而沈清禾立于共耕庄学堂前,望着那一排新刷白墙的屋舍,眼神渐深。
她没有选择以暴制暴,也没有再纠缠于口舌之争。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大虞律》抄本,转身走进教室。
窗明几净,孩童们正低头写字。
柳芽儿坐在第一排,握笔认真,额角沁汗。
沈清禾走到讲台前,将书轻轻放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如钟:
“明天开始,我们加一课。”新苗尚未长齐,田垄间还透着湿润的寒意。
晨光初洒在共耕庄学堂的白墙上,映出一道道笔直的光影,像规矩刻进泥土里的界线。
沈清禾立于讲台之前,一袭素色布裙,发丝束得一丝不苟。
她手中那本《大虞律》抄本已被摩挲得边角微卷,却依旧沉稳地摊开在案上。
柳芽儿起身朗读时声音尚有些怯,但一字一句咬得极清:“凡诬告祖茔者,反坐三年……隐匿实情、煽动民变者,依律加等治罪。”
话音落定,满室寂静。
孩童们仰头望着先生,眼中不再是懵懂,而是渐渐生出了某种笃定——原来道理不是由嗓门大的人说了算。
“从今日起,”沈清禾环视众人,声如细雨落地,却不容置喙,“共耕庄的孩子,不仅要识字,还要明理。何为真,何为假;谁在说事实,谁在搅浑水——你们将来都要能自己判。”
她走下讲台,步履从容。
村中几位老农站在窗外,原本是来看热闹的,此刻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有人轻叹:“我们一辈子听族老说话,可族老也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啊……”
第二日,沈清禾在庄口立了一块木牌,漆字赫然:
“欢迎查田底。签押留名,工分照付;若证我有毁坟之举,赏银五钱。”
风一吹,木牌晃了晃,像是敲响了一声无声的鼓。
起初无人敢应。
赵德昌在远处冷笑:“疯子!谁会替她作证?”可第三天清晨,董媒婆带着两个年过七旬的老汉来了,颤巍巍按下手印:“我亲眼送葬,沈家坟在石龟背,三十年没挪过!”接着是吴老曲拄拐而来,身后跟着四个曾为沈父抬棺的旧邻。
十数份画押连成册页,在阳光下泛着墨与血的重量。
就连周老太爷也被请了出来。
他坐在堂前,脸色铁青,手指抖了半晌,终是在公文上按下朱印:“查无此坟,纯属捏造。”——七个字,重如千钧,压塌了赵家苦心经营的道德高台。
深夜,雨丝斜织,檐下灯笼昏黄。
朱小乙披着蓑衣悄然进门,袖中滑出一份密档:“赵德昌三日前向城南盐铁行掮客借银五十两,契约定明‘事成之后,以共耕庄工分偿还’。”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没做亏心事……但这世道,清白要自己挣出来。”
沈清禾接过纸页,指尖拂过那行暗记般的墨痕,眸光微冷。
她早知背后有手,如今终于露出了袖角。
次日,《辨诬录》百册印成,图文并茂,条分缕析。
她亲自派人送往各村塾师、乡老手中。
有人嗤之以鼻,更多人却默默收下,夜里灯下细读,翌日便有了议论。
清明将至,祭祖宴开席那夜,山风猎猎,火堆熊熊。
沈清禾不动声色,已在空间中调出百斤陈年米酒,借【仓储调度】悄然送入厨房。
酒香随蒸腾热气弥漫开来,老农捧碗啜饮,咂舌称奇:“这酒……醇厚回甘,竟似窖藏十年!”
一人忽起身高呼:“喝酒吃肉不忘本!咱们碗里有粮,地里有苗,是谁护下来的?是沈娘子!她护的是活人饭碗,不是死人土堆!”
呼声如浪,一叠一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火光映照着沈清禾的脸,她静静望着人群,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松懈。
谣言可破,人心可聚,但她知道——这一局,远未终了。
几日后,清明宴罢,沈清禾未趁势扩张寸土,也未再提赵家旧怨。
反倒在庄前广场召集全村老少,立于石阶之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接下来,”她说,“我们要定些新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