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将至,山野间草木初荣,溪水潺潺。
青石巷口的织造坊里,九户试点蚕农排着队,按《织户名册》领取工券。
沈清禾坐在堂前主位,身后是陆时砚执笔核账,阿丑捧着铜算盘来回跑腿,脸上沾了墨点也顾不得擦。
“李大娘,五分田桑叶产出优质茧三十斤,换米三斗、粗布两匹。”
“张老三,带病照看温房七日,加勤勉奖一分,兑盐半斤。”
每念一人,皆有应答。
笑声在梁柱间回荡,像是冻土解封后第一道暖风。
最末一个名字落下时,众人却静了一瞬——“赵绣娘,双份奖励。”
她愣在原地,手中账本差点滑落。
双份?
她不是只负责技术指导吗?
怎会……?
沈清禾抬眸看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你改良混纺技法,使丝绵损耗从三成降至不足一成,节省成本两成以上。这笔账,我记在头一份功劳簿上。”
人群哗然。
有人低声嘀咕:“一个寡妇,竟能评头功?”可更多人望着那叠厚厚的工券,眼里燃起光来——原来只要肯干,真能挣出个活路。
赵绣娘没说话,只是低头接过工券,指尖微微发颤。
她数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缓缓转身离开。
没人看见她眼角闪过的湿润,也没人听见她在路上喃喃自语:“我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是‘谁家的寡妇’。”
夜深,油灯昏黄。
她独坐窗下,翻开新制的账本,纸页上“赵氏”二字被烛火映得清晰。
这不是夫家姓氏,不是依附于人的标记,而是她亲手写下的名字。
她轻轻抚过那一行行细密记录,像是抚摸自己重新长出的筋骨。
门外风动,一道黑影轻巧掠过门槛缝隙,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悄然滑入。
阿丑蹲在墙角阴影里喘气,心跳如鼓。
他知道这举动逾矩,可王铁匠托他传话时那副局促又恳切的模样,让他没法拒绝。
“她说不愿强求,但若赵娘子愿收徒,他妹子愿每日扫院挑水,只求学一手活计。”纸条上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桑叶图案——那是他们约定的暗记。
而此时,村东头王家灶房内,少女正小心翼翼展开一块刚织成的布料。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其上,竟泛起层层云纹,似裂帛,似流霞,美得惊人。
这是她失手断线后,情急用清创蚕纱补缀的结果。
没想到赵绣娘非但没责骂,反而拍案叫绝:“此为‘破经纬’!旧法不敢破,我们偏要破!”
消息如野火燎原。
不出三日,周边村落十余名未婚女子联袂而来,站在耕读堂门前齐声高呼:“我们不要嫁妆!我们要工券!我们要学织布!”
老塾师拄杖而出,白须抖动:“荒唐!女子识字已是逾矩,岂能聚众谈利?成何体统!”
沈清禾立于阶上,不怒不争。
她只轻轻一挥手,命人抬出一架新织机——黑檀为架,铜轴为心,八梭并列,踏板联动。
“一脚控八梭。”她亲自演示,脚下一踩,八缕丝线交错飞驰,织面瞬成。
不到半炷香工夫,一尺赤霞丝已垂落机尾,光泽流转,宛若朝霞凝脂。
全场寂静。
她放下梭子,声音清冷如泉:“凡女子参训者,每日供饭两顿,结业赠半匹赤霞丝作本金。不愿者,不强求;愿学者,不限籍贯、不论婚否。”
话音未落,报名人数暴涨三倍。
连海姑都送来了自家孙女,小姑娘怯生生地攥着裙角,却被奶奶推上前:“让她学点真本事,比拜十个菩萨都强。”
沈清禾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微动。
她知道,这不只是织布课,而是一根细线,正在悄悄缝合这个封闭已久的世界。
夜风拂过庭院,桑树轻摇。
育种坊深处,小蚕蜷在沈清禾枕畔,通体莹白,额间一点银斑隐隐发亮。
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微微抽动触须,而后静静伏下,仿佛梦中也在聆听大地的脉搏。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一片新叶悄然卷曲,根系幽蓝微闪,如同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阿丑蹲在屋外墙根守夜,忽然瞥见一道微弱银光从门缝渗出。
他屏息望去——那只从不离沈清禾左右的小蚕,正缓缓爬出房间,沿着墙根蜿蜒前行,速度极慢,却异常坚定。
夜色如墨,阿丑蜷在屋外墙根下打盹,冷风一吹,惊了个激灵。
他正欲起身活动筋骨,忽见一道微弱银光从沈清禾房门缝隙渗出——那光极淡,似月晕落尘,若非他常年流浪练就的警觉眼神,几乎难以察觉。
他屏住呼吸,循光望去。
那只通体莹白、额间缀着银斑的小蚕,正缓缓爬出房间,六足轻动,在泥地上留下一丝几不可见的银痕。
它不急不躁,沿着墙根蜿蜒前行,像被某种冥冥之力牵引,直往村东而去。
阿丑心头一紧,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小蚕一路穿篱过巷,绕过沉睡的柴垛与晾晒的竹匾,最终停在赵绣娘与王铁匠两家之间的矮篱下,静静伏着,触须微颤,仿佛在等待什么。
阿丑躲在桑树后,冻得手指发麻,却不敢挪动分毫。
这一等,便是整夜。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赵绣娘推门而出,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
她脚步匆匆,却不料脚下湿滑——一片沾满露珠的桑叶横陈阶前。
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忽然臂上一暖,一只有些粗糙却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
是王铁匠。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手中还握着半凉的铁锤,脸上竟泛起少年般的红晕。
“这……这叶子怎么在这儿?”他结巴着,目光躲闪。
赵绣娘低着头,指尖掐进掌心,声音轻得像风吹柳絮:“谢了。”
两人谁也没多言,匆匆分开。
可那短短一瞬的触碰,却如火星坠入干草堆,在晨光中悄然燃起一丝未曾预料的情愫。
阿丑躲在暗处,瞪大了眼睛——那一片桑叶,分明就是昨夜小蚕停下之处所落!
更奇的是,自那日起,每夜小蚕都悄然出动,沿固定路径爬行,所过之处,泥土上总会留下淡淡丝痕,如同一条隐形的银线,悄然串联起两户人家的门槛。
而次日清晨,总有些“巧合”发生:王铁匠晾在院外的布匹被风吹落,恰巧落在赵绣娘门前;赵绣娘晒的丝绵被骤雨突袭,王铁匠冒雨抢收,衣裳湿透也不言语。
孩童们最先发觉异样,围在篱笆外叽叽喳喳。
没几日,村中便流传起一首新编的歌谣:
“雪娘娘牵线,瞎蚕做媒官,
铁锤敲出布,火光照双欢。”
有人嗤笑荒唐,可更多人望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银丝痕迹,眼中多了几分敬畏。
连老塾师听闻后也只是长叹一声:“天地有灵,何必拘于礼法?”
清明前夕,赵绣娘踏着细雨而来,肩上背着一匹绸缎,层层叠叠,色泽温润如朝霞初升。
她将缎子轻轻铺展在沈清禾案前,纹路徐徐显现——并蒂莲开,双梭交绕,寓意不言而喻。
“我想用它换一样东西。”她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坚定如磐石,“一块宅基地。我要建个织坊,收孤女、寡妇、逃婚的姐妹。名字我都想好了——‘双梭堂’。”
沈清禾凝视着那匹缎子,又抬眼看向眼前这个曾经低头走路的女人,如今脊背挺直,目光灼灼。
她笑了,提起朱笔,在《共耕录》上划出一角,郑重批下二字:“批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有个条件——每收一人,得教会她认三个字。”
当夜,小蚕静静爬回沈清禾枕畔,蜷成一团,触须轻颤,像是在梦中微笑。
窗外,远处夯土声隐隐传来,第一座属于女子的工坊地基正在筑起,锤声笃定,如心跳节拍,敲碎旧世沉寂。
而在育种坊最深处,一株新生桑苗的根系之下,幽蓝微光再次闪动,仿佛回应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变革。
谷雨将至,山野静默,万物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