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将至,山野静默,万物蓄势。
晨雾还未散尽,沈清禾已立于晒谷场高台之上。
她一身素青布衣,袖口挽至肘间,发髻用一根竹簪随意绾住,眉目清冷如初春的溪水。
身侧摆着三样东西:一排翠绿欲滴的桑苗,根须裹着湿润黑土;一坛封着蜡口的灵泉原液,瓶身凝着细密水珠;还有一摞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是她亲笔题写的《赤霞栽培图解》。
台下人头攒动。
不止本村百姓,连邻近七八个屯子的人都赶来了。
有人牵着孩子,有人背着干粮,更有老农蹲在角落,反复摩挲手中那张从别人手里借来的抄本——上面画着桑树分枝角度、叶片间距、灌溉频次,细致得如同医书诊脉。
“真能活?”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攥紧了衣角,“去年我家十株全烂根,连渣都没剩。”
“这苗不一般。”朱小乙站在台边,声音不高却穿透人群,“它抗湿、耐寒、不易染丝病,三年便可丰产。但种它的人,得守规矩——每日记录生长状况,交耕读堂汇编成册。这是底线。”
台下一时寂静。
规矩?他们听惯了苛捐杂税、官府强令,何曾听过“规矩”二字?
这时,孙跛子拄着拐一步步挪上前来。
他右腿短了一截,走路时身子歪得厉害,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我不懂新法。”他嗓音沙哑,目光扫过人群,“但我愿意学。”顿了顿,他又低声道:“只要……别让我儿子那一辈的悲剧重演。”
众人默然。
十年前大疫,蚕死茧绝,朝廷下令焚桑灭源,说是“妖蚕作祟”。
孙跛子的儿子不信邪,偷偷藏了几株老桑,结果被巡粮使发现,活活杖毙在村口。
如今坟头草都高三尺了。
沈清禾看着他,眼底微动。
她没说话,只是缓缓拿起一把银刀,当众剖开一颗尚未发芽的桑种。
刀锋划过种壳,露出内部细密如血脉般的纹路,在朝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你们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不是神迹,也不是天赐。这是我翻遍古籍、试种三百七十二次、烧掉两百亩试验田才换来的一条路。你们今天种下的不是树苗,是命——是以后再也不用跪着求一口饭吃的命。”
全场死寂。
风吹过晒谷场边缘的老槐树,叶子簌簌作响,仿佛也在倾听。
她转身,亲手将第一株桑苗递到海姑手中。
老人枯瘦的手抖得厉害,接过去时几乎拿不稳。
她低头望着那点嫩绿,嘴唇翕动,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我拿它补我家那块塌了三十年的屋顶。”
人群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抹着眼角,有人跪地叩首,更多人挤上前去,在朱小乙铺开的《共耕录》上按下手印。
红泥盖下的不只是名字,更像是一纸与命运对赌的契书。
发放持续到日影西斜。
当晚,育种坊灯火未熄。
沈清禾正在核对名册,忽闻外头马蹄声急促逼近。
巡粮使来了。
五名官差直闯试验田,领头那人面皮白净,眼神阴鸷,自称奉旨查验“妖蚕遗毒”,要强行采样桑叶带回京师。
沈清禾迎出去时,只穿了一件薄袄,肩头还沾着白日里写册子时溅上的墨点。
她没拦,也没怒,只淡淡道:“诸位若不信我,可去任意一户查证——哪天浇水、几度施肥、何时吐丝,一笔一笔都在《百户记录册》里记着。你们想看哪家,我现在就派人带路。”
对方冷笑:“纸上写的也能信?”
“不能信。”沈清禾点头,“所以,请赵绣娘来。”
不多时,赵绣娘抱着一匹赤霞缎到场。
那是用首批改良蚕丝织成的布,色泽流转如朝云覆雪。
她当众剪下一角,投入沸水。
片刻后,水中析出一层透明胶质,黏而不腻,滑若脂膏。
“这是丝胶。”沈清禾伸手蘸取一点,在众人眼前缓缓拉出一道细丝,“熬炼提纯后可做止血敷药,已在灾民营用了三个月。你们要验‘毒’,我奉陪到底——要不要现在送去太医院比对?”
巡粮使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无言以对。
临走前,那领头之人盯着她半晌,忽然压低声音:“沈娘子,你走得快,可也太高了。树大招风,小心折。”
沈清禾只回了一句:“风若来了,我就造一座挡风的墙。”
夜深了。
人群散尽,晒谷场上只剩残烛数支,在风中摇曳不定。
沈清禾披衣而出,独自走向村落深处。
她要去巡视第一批栽下的桑苗。
月光洒在屋檐瓦片上,映出一条条银灰色的痕迹——那是小蚕夜间爬行留下的丝线,如今已悄然蔓延至十余户人家门前。
她脚步轻缓,穿过竹篱与田埂,逐一查看每一株新苗的状况。
直到她走近海姑家的小院。
院门外,那株刚种下的桑苗已被仔细围上竹篱,根部覆着厚厚的稻草保温,甚至……在主干旁绑了一小块火漆印木牌。
月光如霜,洒在静谧的村落之上,沈清禾的脚步却格外轻缓。
她穿行于田埂之间,目光扫过每一株新栽的桑苗——那是明日的命脉,是千家万户重燃希望的火种。
当她走近海姑家院门时,脚步倏然顿住。
那株刚刚种下的桑苗,竟被仔细围上了竹篱,根部覆着厚厚一层稻草,防寒保湿,分毫不差。
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主干旁竟绑着一块小小的火漆印木牌,字迹歪斜却清晰可见:“赵大海承种”。
风停了,夜也仿佛凝固。
赵大海——那个十年前因私藏桑树而被杖毙的年轻人,早已化作荒坟孤土。
可如今,他的名字却被母亲郑重地刻在这株新生的桑苗上,像是一纸迟来三十年的契约,写满了悔恨、执念,还有终于敢抬头看天的勇气。
沈清禾指尖微颤,轻轻抚过那块木牌。
火漆未干透,还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
她忽然明白,这一场“全民试种”,早已不只是技术的推广,而是人心的归位,是信任的重建,是一群曾被时代碾碎的人,终于肯再次把命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她没有进屋,只是默默转身离去,背影融进薄雾般的月色中。
回到自家小院,四下寂静。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小印——那是空间初启时便存在的古朴信物,从未主动使用,只在识海深处偶尔泛起微光。
今夜,她将它缓缓按入院中沃土。
刹那间,异象陡生。
整片福缘粮囤空间内的桑苗齐齐轻颤,叶片无风自动,根系之下灵泉汩汩涌动。
那些原本沉寂的脉络纹路骤然亮起,金丝般游走于茎干之间,如同血脉复苏。
识海深处,一道古老低语悄然响起,断续却沉重:
“种……即……誓……”
沈清禾呼吸一滞。
她猛然醒悟——自今日起,凡经她亲手传授、录入《共耕录》并立契按印的种植之法,不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
这些作物,会因“誓约”的存在而生长提速一成;而执行者,也会在潜意识中生出近乎本能的遵从意愿,仿佛耕作本身已成为一种信仰的践行。
这不是神迹,却是比神迹更可怕的东西——规则的雏形,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她闭上眼,指尖仍贴着冰凉的青铜印底。
冷汗悄然浸湿后背。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金手指”竟会以这种方式进化——不是赐予力量,而是编织秩序。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唯一的救火者,而将成为制度的奠基人。
每一个签字画押的农人,都是这新秩序的一块基石。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
巡粮使的话犹在耳边:“树大招风,小心折。”
她抬眸望向远处山影,黑沉如铁。
朝廷不会永远容忍一个民间女子掌握如此庞大的生产网络。
蚕事已定,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酝酿在春寒料峭之中。
翌日清晨,天光初破,耕读堂前的青石板已被擦拭一新。
沈清禾执墨笔,在石面上写下八个大字,力透石隙:
“种田如立约,流汗即署名。”
人群肃立,无人喧哗。
她宣布成立“农技巡讲队”,由赵绣娘、海姑、孙跛子等首批共耕者轮任讲师,赴十一村巡回授业。
第一站,正是当年焚桑立威的陈家祠堂前。
讲课那日,海姑拄着拐站上高台,手中捧着儿子留下的旧蚕匾,斑驳木纹里还嵌着几缕陈年蚕丝。
她声音哽咽,却不曾落下泪来:
“我守了三十年旧法,没能留住他。但现在,我想试试新的——因为这次,我知道是谁在帮我种活希望。”
台下,无数双手举起笔记,笔尖沙沙作响,如春雨落田,细密而坚定。
而在远方山脊最高处,那只通体雪白的小蚕,正缓缓爬向枝头最嫩的新叶。
它迎风舒展触须,宛如一面无声扬起的旗——
风未至,芽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