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脉台那夜,铜印的震动久久未散,仿佛余音仍盘踞在沈清禾的骨血之中。
她独坐于灯下,案上摊开的是从南疆至北境各地搜集而来的《九州通览图》,泛黄的纸页边缘已被翻得微卷。
她的指尖停在极北之地——那道金色脉络如沉睡的龙脊,在识海中蜿蜒不灭,与她怀中铜印的温热遥相呼应。
窗外风雪渐歇,屋内烛火摇曳,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她取出北境传回的样本:一株麦穗末端凝结着细若银丝的晶体,剔透如霜;另一旁,则是春燕亲手织出的第一缕千家絮,柔韧绵长,触之生暖。
她将二者置于显微镜下——这是空间系统解锁“技术图谱”后,由现代仪器压缩而成的便携式观测器。
镜头缓缓调焦,瞳孔骤然一缩。
晶格排列竟有七分相似。
不是同源,却似被同一股力量唤醒。
就像深埋地底的钟磬,被人以不同的槌敲响,发出共鸣。
“不是我在改造土地……”她低声自语,“是土地,在回应我们。”
心口猛地一颤,她忽然想起那一日,无数妇人彻夜纺线,织机声穿透寒夜,如同心跳不息。
那时她只当是百姓勤勉,如今想来,那节奏是否早已悄然渗入大地经络?
她起身走入空间,掌心托起最后一滴浓缩灵泉——这是系统升级至今仅产出的一滴本源之液,珍贵无比。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滴入新育的棉苗根部。
刹那间,幼叶银光暴涨!
叶片边缘浮现出细密纹路,宛如古老符文,流转微光。
她心头剧震,急忙取来陶管残片比对——正是那些嵌入货船舱底、用于稳定种子活性的符文陶管!
内壁刻纹与此刻叶缘符文,几乎完全吻合。
这不是巧合。
这是地脉记忆在苏醒。
它记得千年前的农耕文明,记得那些失传的技艺与信仰,而现在,千万人的求生之志、昼夜不息的劳作之声,正一点一点叩开尘封的门扉。
翌日清晨,陆时砚踏雪而来,手中捧着一卷热力图。
他眉宇间罕见地带着一丝激动:“我将近月巡查记录与织坊分布叠加分析,发现一个异象——凡夜间纺车声持续超过两个时辰的村落,次日田间微光必强三分。越是齐心协力、昼夜不辍之地,地脉波动越为活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一直以为,是人在用技术改变土地。可真相或许是——土地在感知人的意志,在回应这份不肯屈服的生机。”
沈清禾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山峦间若隐若现的微光,良久未语。
片刻后,她转身提笔,朱砂批令:“即日起,观脉台主陶管全面升级,改为‘双芯结构’——外层导引灵泉,内层嵌入千家絮纤维,尝试以人为织物为媒介,主动引导地脉苏醒。”
命令下达,陈机头领命而去。
三日过去,试制皆败。陶坯入窑即裂,纤维熔毁,毫无例外。
老木匠蹲在窑边,烟斗轻磕,满面愁容。
第四日夜里,他听见院中传来规律的搓线声。
春燕带着几位织妇正在赶工,纺锤转动,嗡鸣如歌,节奏稳定得像心跳。
他怔住。
忽然站起,冲回作坊,抓起未干的陶坯,将千家絮撕成细缕,以经纬交错之势缠绕其上,如筋骨般织成网状。
再以低温慢烧,七日不熄火。
第七日深夜,成品出炉。
陶管通体灰白,内里却有一道银丝般的絮络贯穿始终,隐隐透光。
沈清禾亲自将其接入观脉台主地缝。
当灵泉顺着双芯陶管流入地底的瞬间——
整座山体轻轻一震。
识海之中,九州农脉图猛然扩张!
原本黯淡的南方漕运图豁然点亮三条新支线,如血脉复苏,一路南下,直指江南重旱区!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久困的灵魂终于得以呼吸。
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小梭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脸上满是风霜之色,眼睛却亮得惊人。
“禾娘!我回来了!”他声音发抖,却抑制不住兴奋,“北方……北方的牧民已经开始用雪绒布给战马裹蹄了!连冻掉手指的老兵都说……”
沈清禾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孩子通红的脸颊上,静静地听着。
风从门外吹进来,拂动案上的图纸一角,露出底下尚未公开的新图样——一片形似稻穗却又非稻的奇株,标注着一行小字:【天工遗墟·初代粮种模拟图】。
暴雨如注,砸在江南村落的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田埂上人影奔忙,农夫们披着破旧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刚播下新棉种的坡地——这是今年头一遭有人敢在春汛前试种抗寒棉,若毁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澜,来年谁还敢信“禾娘”的话?
可当他们扑到田头时,却怔住了。
原本该被风雨摧折的幼苗非但未倒,反而在风雨中挺立如初。
更诡异的是,那些本应脆弱的根部竟已深深扎入泥土中的陶片缝隙,仿佛主动寻到了支撑。
银丝般的纤维自根系蔓延而上,顺着茎秆蜿蜒攀升,最终汇入叶脉。
叶片遇雨则缓缓闭合,边缘微翘如伞盖,将雨水导成细流,涓涓归于根旁洼处,竟无一滴浪费。
“活了……它自己会躲雨!”有老农颤声低语,跪在泥中伸手轻触一株棉苗,指尖传来温润的震颤,像是碰到了沉睡血脉的搏动。
消息随驿马疾驰北上,三日不到便传至观脉台。
陆时砚展开热力图时,指尖微微发紧。
图上,江南那片区域的地脉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黯淡转为莹蓝,如同星火燎原前的最后一瞬幽闪。
他抬眸望向窗外——沈清禾正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铜印悬空浮起,虽无风鼓荡,却嗡鸣不止,仿佛与地底某种存在遥相对答。
她神色沉静,眼底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识海之中,九州农脉图再度扩张。
那道自北境延伸而出的金色脉络,此刻已穿越群山、横跨江河,笔直指向南方腹地一处荒芜山谷。
山谷深处,依稀勾勒出残垣断壁的轮廓——正是史册中记载、早已湮灭于战火的前朝“天工院”遗址。
而就在此刻,大地深处传来低沉震动。
不是雷鸣,也不是山崩。
那是一种极其规律的声响,绵延不绝,宛如千万根纺锤同时转动,织机交错,吱呀作响。
一声接一声,穿透岩层,叩击魂魄,似远古工匠仍在劳作,又似沉眠文明正借众生之手,重燃薪火。
沈清禾闭目凝神,掌心紧贴铜印。
她忽然明白,那一夜春燕纺线的节奏,并非偶然;陈机头七日不熄的窑火,也非孤例。
是千百人的意志在无形中汇聚,是无数双手不肯停歇的劳作,在唤醒这片土地的记忆。
土地记得一切。
它记得如何生长,如何庇护,如何回应人心中最朴素的渴望——活下去,活得更好。
她缓缓睁眼,眸光清冽如霜。
“柳三娘。”她唤道。
暗影中,一名素衣妇人悄然现身。
“江南求种的文书,今日已有十七村递来。”柳三娘低声道,“按旧例,可分批供种。”
沈清禾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急。”
她转身走下石阶,足音落在青砖上,沉稳如钟。
行至库房门前,她驻足片刻,目光落在角落一堆新烧制的陶坯上——那是老夯最近赶工的器物,形制奇特,尚未启用。
“去告诉老夯,”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加急做一批‘陶种匣’。”
柳三娘一怔:“多少?”
“先百只。”沈清禾淡淡道,“每匣……藏五粒棉种,一段带符文的陶片。”
风穿堂而过,吹动檐下铜铃轻响。
案上图纸未收,一角微掀,露出其下另一幅隐秘图样:一片形似稻穗却又非稻的奇株静静舒展,根系缠绕着断裂的青铜齿轮,叶片脉络间流转着与千家絮同源的银光。
而在极远之地,天工遗墟之下,纺车般不息的地鸣,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