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初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城东三七六号小世界,王朝末世,战乱瘟疫并行,可观生死轮回,悟众生百态。可愿同往一观?”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邀约观赏一场无关紧要的星河流转。墨月冰蓝色的眼眸微动,看着眼前惊艳的红色与那句近乎幼稚的“谁更好看”,略一沉吟,“劳烦带路。”
随着时初脚步,她推开那扇标注着“三七六”的石门。门内并非混沌空间,而是一道巨大的光幕,如同展开的画卷,映照出一个人间炼狱。时初就静立在光幕前,红衣依旧浓烈似火,身姿挺拔,与光幕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堆积的尸骸形成了诡谲而刺目的对比。
光幕上画面流转:铁蹄踏过焦土,瘟疫带走生机,易子而食的惨剧在绝望中无声上演。时初并未回头,指尖点向一个蜷缩在破庙角落、气息奄奄的老者,声音淡漠如同寒冰:“看,生命本源在此环境下的流逝速率。神之职责,在于维系法则平衡,过度投入情感,易生心魔,干扰判断,于己于界,皆无益处。”
他的解说精准、冷静,剥离了一切情绪,将悲欢离合尽数化为冰冷的规则。
墨月的目光却紧紧锁着那老者浑浊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一种莫名的窒闷感攫住了她。万年修行,她见过太多生死,但此刻这种纯粹的、神灵视角下的漠然,让她本能的抗拒。
就在时初准备指向下一处“样本”时,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时初微怔,垂眸看向身侧的墨月。她仰着头,冰蓝色的眼眸里仿佛凝结着风雪,声音清冽如击寒玉:“若连亲身入局体会的勇气都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冷酷的漠视,又有何本质区别?我不信这样的‘平衡’,是你追寻的道!”
话音未落,一股决绝的力道传来——她竟拉着他,一步踏入了那动荡悲苦的人间画卷!
时空置换,喧嚣与悲怆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尘土、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他们隐去神光,行走在破败古城的断壁残垣间。墨月闭目,将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很快锁定了一个年轻书生。
他们以超越凡俗的视角,“看”着他从满怀经世济民的壮志,到亲人接连殁于瘟疫,再到自身染病,在贫病交加中,看着理想与生命一同如风中残烛般熄灭。时初能精确感知他生命流逝的轨迹,能控制瘟疫传播的范围,但那书生眼中最后那抹不甘、眷恋与认命交织的复杂光芒,却像一根极细的冰棱,刺入了他亘古不变的心湖,泛起一丝陌生的、带着微痛的涟漪。
“感觉到了吗?”墨月的声音在他神识中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那些冰冷的规则背后,独属于生命的……温度与重量。”
时初沉默良久,如实以神念回应。“然,其内核……难以共鸣。”他坦诚自己的“无能”,这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是罕见的体验。
墨月侧头看他,清冷的眸子在昏暗的街景中显得格外明亮,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那就不要只做俯瞰苍生的神。”她直视着他,语气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意味,“封印你的神力与感知,只用凡人的五感,去‘活’一次,如何?”
封印神力,以脆弱之躯投入这乱世?这提议近乎荒唐。时初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然而,看着她眼中那簇炽热而纯粹、不容置疑的光芒,他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心,竟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冲动与……好奇。
“好。”他颔首。神力如潮水般收敛、封印,沉入道基最深处。刹那间,喧嚣的人声、腐烂与药草混合的刺鼻气味、肌肤感受到的带着深秋凉意的风……所有感知变得原始而强烈,同时也带来了久违的、属于“脆弱”的体验。
他们在一条冷清的巷尾,盘下了一个几乎无法经营下去的小小茶铺。墨月取出飞升前下界使用的,于凡人而言价值不菲的灵石碎块,换来了必要的茶叶与粗陋的器具。时初则凭借着对物质基础法则近乎本能的理解,将那些摇摇欲坠的桌椅修补得异常牢固。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红衣,却不得不挽起袖子,生平第一次尝试生火煮水。看着他被烟熏得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双本该执掌时空的手,此刻却笨拙地摆弄着廉价茶具,墨月忍不住背过身,肩膀微微耸动,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
“老板娘,你这当家的可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这灶台上的功夫,还得你多费心教教啊!”隔壁热心的大婶送来几个粗面馒头,看着时初那绝世风华与厨房琐事形成的巨大反差,笑着打趣。
“夫妻”二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心间同时荡开圈圈涟漪。
墨月感觉耳根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想要解释,目光瞥向时初,却见他并未出言否认,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不小心沾上的黑色煤灰,神情有些微的恍惚,唇角似乎还抿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她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嗯”,算是默认。
这美丽的误解,便如同悄然落地的种子,开始在两人心间生根发芽。
日子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静静流淌。时初开始学习辨识茶叶的等级,计算着每日微薄的收支,他那运算星辰轨迹的头脑,如今用在几文钱的盈亏上,竟也别有一番趣味。墨月则用她特有的清冷与耐心,听着南来北往的茶客诉说乱世中的离愁别绪、生计艰难,偶尔几句点拨,竟能抚平些许焦灼。
他们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以神识交流对所见所感的感悟,但更多的,是充斥在白日里的、属于凡俗的简单对话。
“时初,水沸了。”
“好。”
“今日的账目似乎有些出入,你来看看?”
“稍等。”
简单的应答,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被赋予了烟火人间的温度与依赖。
他会在她弯腰擦拭桌椅时,不动声色地侧身,为她挡开拥挤人潮可能的碰撞;她会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就着他那件因干活而不小心勾破的红衣,细细缝补,针脚细密匀称,一如她凝聚法则时的专注。他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跳跃的灯火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心底那片冰冷的湖泊,仿佛也被这暖光映亮,漾开层层温柔的波纹。
一次,几个地痞流氓前来滋事,敲诈所谓的“平安钱”。时初眼神骤然一冷,即便神力封印,那属于至高存在的无形威压也瞬间让空气凝滞,为首的痞子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墨月却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微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凛。她摇了摇头,随即转身,面对那些凶徒,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竟以言语说得对方理屈词穷,讪讪而去。
她转身,对上时初凝视的目光。那目光中,最初的探究与兴味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她一时难以完全解读的情绪,如暗流涌动。
“你处理得很好。”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沙哑。
“总不能一直依赖你释放神威来吓唬凡人。”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边泛起一丝小小的、带着成就感的笑意,那神态鲜活而明亮,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骤然撞入时初的心扉,激起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悸动。
暧昧的情愫,便如同春雨后的藤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缠绕,肆意生长。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汇,一次传递物件时指尖的短暂相触,都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令人心慌意乱。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期待每日打烊后,并肩坐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泡一壶最普通的粗茶,看星子渐次点亮天幕的短暂时刻。谈论的话题,渐渐从天地方物、法则奥义,融入了更多关于彼此过去的零星碎片。尽管核心的秘密依旧深埋,但这份小心翼翼的分享与靠近本身,已让这段偷来的时光变得无比珍贵。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来到这个小世界的初衷——感悟法则,体会神性与人性的边界。
仿佛他们本就是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一对偶然相遇、相依为命的普通男女,守着这方寸小店,在冰冷的世道里,笨拙而又真诚地,从对方身上汲取着唯一的温暖与光亮。
直到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城外骤然响起凄厉的号角与震天的喊杀声,冲天的火光猛地将半边天际染成不祥的猩红,映亮了小店简陋的窗棂。两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望着那迅速逼近的战火,才恍然从这温馨而暧昧的迷梦中惊醒。
时初侧过头,目光深深落在墨月被火光映照得明明灭灭的侧脸上。她冰蓝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红衣的身影,以及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彻底察觉的、不愿这凡尘梦境就此破碎的忧色。
他心中那根由亘古理智与神职铸就的弦,在这浓郁的人间烟火与悄然滋长、无法言明的情愫浸润下,发出了清晰而危险的……即将崩断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