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战火即将吞噬那条小巷的瞬间,时空微微扭曲,而墨月与时初的身影已悄然立于小世界上空,重新被神光笼罩,隔绝了凡世的喧嚣与惨烈。
周身萦绕的,是方才尚未散尽的烟火气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粗陶茶碗的温润触感。相对而立,一时竟有些无声的尴尬在蔓延。那短短数月的凡尘体验,如同一个过于真实而温暖的梦境,此刻骤然醒来,留给彼此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与不自在。
最终还是时初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望着脚下那片正在被战火蹂躏的大地,目光却不再是最初纯粹观察的漠然。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原来……这便是因果。”他能清晰地“看”到,若他们强行干预,救下那一城百姓,缠绕上身的因果线会如何扭曲此界既定的命轨,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不可测的灾劫,甚至反噬自身神源。“制定规则者,若不曾身陷局中,体会其间的挣扎与重量,所定下的,或许终究只是冰冷的桎梏。”他转向墨月,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你是对的。”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城西一隅,他们曾经营的那间小小茶铺,在冲天的火光与喊杀声中,如同被巨浪吞没的沙堡,转瞬便坍塌、焚毁,化为焦土的一部分。那抹鲜亮的红色身影,曾在那里笨拙地生火,认真地算账,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归于虚无。
墨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归于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更为深沉的明悟。“也多谢你,”她轻声道,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最初的锐利,“让我更清晰地看到,神的职责,并非漠视,而是承载。承载规则的运行,承载因果的反噬,在必要的‘不干预’中,守护更宏大的秩序。” 这并非认同时初最初的全然冷漠,而是在亲身经历后,对“平衡”二字有了更具象、更深刻,也更为沉重的理解。
两人不再多言,静立于虚空,如同两尊沉默的丰碑,注视着脚下世界的变迁。王朝在血与火中倾覆,新的政权在废墟上建立,战乱逐渐平息,瘟疫退去,幸存的人们掩埋了亲人,擦干眼泪,重新拿起农具,回到那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开始新一轮的春耕秋收。
百年光阴,于神而言,不过弹指。
曾经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被新绿覆盖,新的城镇在旧墟旁拔地而起,炊烟再次袅袅升起,孩童的嬉笑声取代了战争的号角。这一方世界的故事,被战火彻底改写,又在新生的律动中,缓慢而坚韧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世界的伤痕在愈合,然而,某些悄然种下的东西,却并未随之消散。
时初的眼前,偶尔会闪过墨月在灯下缝补红衣时专注的侧影,或是她面对地痞时那清冷又带着小小得意的笑容。那间简陋的茶铺,那段充斥着柴米油盐的琐碎时光,竟比他记忆中无数波澜壮阔的星辰生灭,更为清晰地烙印在心间。
墨月亦时常失神。那声“老板娘”的调侃,那人笨拙生火时微蹙的眉头,覆在她手背上那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这些细微的、属于凡尘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她静修时浮现,带来一丝陌生的、酥麻的暖意,搅动着她万年冰封的心湖。
他们都清晰地意识到,那短暂的、被误作“夫妻”的相伴,已在彼此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并非对法则的感悟,也非对神职的思考,而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情”的悸动,陌生而汹涌,让两位早已超脱凡俗的神只,第一次感到了无措。
当脚下的小世界彻底步入新的纪元,不再需要他们时刻关注时,一种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
几乎是同时,他们开口。
“我……”
“你……”
目光相触,又迅速避开。那瞬间的交汇,足以让他们看清对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未来得及掩饰的波澜。
“此间事了,我需回去巩固此番感悟。”时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
“嗯。”墨月微微颔首,视线落在虚空的某处,“我也该回去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约定下次相见。
红衣拂动,青丝微扬,两人的身影几乎在同一瞬间,消失在原地,各自遁回了神城之中那属于自己的一方石室。
这一次的分别,无关法则,无关修行。
是情窦初开的两人,在经历了凡尘烟火洗礼后,第一次,如此仓促而心乱地,选择独自审视那悄然变化的、不再纯粹平静的内心。那间湮灭于战火的小店,仿佛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在他们心间,筑起了一座隐秘的、萦绕着茶香与暖意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