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深黑如墨,寒风如刀。
风声掠过无垠的枯草原野,发出持续的呜咽。
间或夹杂着远狼的长嗥,更添几分苍凉与肃杀。
斡难河上游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巨大的篝火劈啪作响。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一圈圈围坐的人影。
皮袍厚重,面容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眼神却亮得灼人。
来自不同部落的使者与勇士聚集于此,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
烤肉与雄性荷尔蒙混合的粗犷气息,更深处。
则涌动着一种隐隐的、对征服与掠夺的渴望。
主位上的男人,也速该,孛儿只斤部的首领。
他肩背宽厚,面容沉毅,握着银质酒碗的手指关节粗大有力。
目光缓缓扫过火堆旁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沉稳中带着一种渐生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最近数月,草原上的变化快得让人目眩。
东边的塔塔儿部遭了瘟灾,牲畜大片倒毙。
西边的克烈部因首领暴毙陷入内乱。
南边与金国接壤的几个部落,竟陆续得到了成批精良却无标记的刀箭甲胄。
而他孛儿只斤部,仿佛得到了长生天格外的眷顾。
外出巡猎总能发现丰美的临时草场,与其他部落的冲突也总能以最小代价取得上风。
甚至有些小部落的首领会莫名前来投效,言辞间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笃定。
部族的毡帐如同雨后的蘑菇般增多,控弦之士的数量翻着倍上涨。
也速该感受着手中日渐增长的权力,胸膛里燃烧着炙热的野望。
但偶尔,在深夜独自面对星空,或在暴风雪来临前那种绝对的寂静里。
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异样感会滑过心头。
仿佛有某种超出理解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拨动着草原命运的琴弦。
催促着统一。
催促着南望。
“也速该首领!”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札答阑部的使者,声音沙哑却洪亮。
“您的勇武能让恶狼退避,您的胸怀能容下整片草原!我们札答阑部,愿追随您的马蹄!”
“我们弘吉剌部也是!”
“还有我们兀良哈部!”
附和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发红的脸。
也速该放下酒碗,站起身。
篝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投在身后的山壁上,如同苏醒的巨人。
“草原的儿女,生来就该像雄鹰一样高飞,像狼群一样狩猎!”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厚有力,压过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可南边的金人,占着最肥美的草场和河谷,用一点点茶砖和布匹,就想换走我们最好的皮毛和骏马!”
“他们筑起高墙,视我们如虎狼,却用甜言蜜语挑拨我们兄弟相残!”
“西边的党项人,卡住商路,抽取重税!”
“更南边,那些汉人的城池里,堆满了丝绸、瓷器、粮食和金银!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只能在风雪夜里幻想的东西!”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难道我们的子孙,还要像我们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啃着冻硬的肉干,对着南方的富庶干瞪眼吗?”
“不!”
吼声如同闷雷。
“长生天将力量赐予团结的狼群,而非独行的野狼!”
“我,也速该,在此立誓——”
“愿与所有真心联合的部落,结为‘安答’,同饮血酒,共举刀兵!”
“我们的马鞭,将指向一切阻挡我们获取阳光、草场和财富的敌人!”
“抢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让草原的雄鹰,飞过长城,俯瞰中原!”
“乌拉!”
狂热的咆哮山呼海啸般炸开。
所有部落使者与勇士都跳了起来,挥舞着武器,脸色因激动和酒意而扭曲。
也速该感受着这股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热,胸膛剧烈起伏,野望如同烈火燎原。
那一丝细微的冰冷异样感,在此刻冲天而起的声浪与热望中,被彻底淹没。
或许,这就是天命所归。
他高举酒碗。
“为了草原!”
“为了联盟!”
“干!”
同一时刻。
陈朝,北境,镇北关。
山腹深处,秘密实验室。
灯光是特制的冷光石,提供稳定而清晰的光线。
赵老蔫一身利落的深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许人,面容精干,眼神专注锐利。
此刻正紧紧盯着面前一座半人高的复杂仪器。
仪器由多种金属、水晶和幽能晶簇构成。
表面布满了刻度盘、指针和缓缓旋转的铜环,发出低沉均匀的嗡鸣。
“频率异常,波形畸变……”
赵老蔫喃喃自语,手指飞快地调整着几个校准旋钮,动作稳定精准。
“背景幽能辐射强度,正在非自然攀升。”
两名年轻助手在一旁的记录台前忙碌,不断抄录着从各个铜管中吐出的、印有波纹图样的纸带。
“老师,西北七号监测点急报!”
一名助手抓起刚刚传来的纸带,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幽能扰动强度激增,比基准值高出近五成!波形呈现……强主动汇聚特征!”
赵老蔫立刻接过纸带,目光如电扫过。
纸带上,原本平滑的波形变得陡峭而紊乱,峰值尖锐,显然不是自然的地脉活动。
他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墙边巨大的北境地图前。
地图上,数十个代表监测点的红钉,此刻有大半旁边贴上了表示“异常”的黄色标记。
从最北的戈壁前沿,到中部广袤草原,一条无形的、异常活跃的“带”正在形成。
“这不是污染残留,也不是自然涨落……”
赵老蔫的声音冷肃下来。
“这是有目的、有规模的‘扰动’与‘抽取’。”
“范围之大,强度之高……前所未见。”
他转身,看向助手,语速快而清晰。
“启用甲字三号密道,急报张相、王司丞,直呈御前。”
“内容:北境全域幽能异常剧变,呈主动汇聚态势,疑为铁鸦军大规模催化行动之前兆。威胁等级:甲上。”
“建议:北境所有关隘、军镇,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幽能监测网全频段开启,工部所属防御器械全面检查待命。”
“快去!”
助手凛然应命,转身飞奔而出。
实验室里恢复了单调的仪器嗡鸣。
赵老蔫双手按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望着地图上那片被黄色标记逐渐覆盖的北方空白区域。
眼神锐利如刀,却沉静如深潭。
没有浑浊,只有凝重的研判。
“北边的草,长得太急了……”
“君上,南边的棋,您下得如何了?”
“这边的风雪,怕是要提前来了。”
几乎就在镇北关密报发出的同一时辰。
氓山,野猪峪。
岩洞内,陈稳于定静中骤然睁眼。
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寒芒。
心脏处传来一阵沉甸甸的、冰冷的压迫感。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高度戒备的预警。
如同久经风浪的老水手,在风暴来临前,皮肤感受到的气压骤变。
他缓缓起身,走到洞口。
夜色浓重,山林寂静。
但他“势运初感”的能力,却在此刻向他展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他感知中,那代表陈朝百八十年积淀的、厚重而稳固的“青气”。
其北部广袤的疆域轮廓,正被一股新生的、漆黑如铁。
蕴含着无尽蛮荒与征服欲望的“浊流”,从极遥远的北方漫卷而来。
浊流并不汹涌,却沉重无比,带着一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侵蚀意味。
它不是针对某个点,而是像潮水,像寒流,意图覆盖、淹没整个北部边疆。
与此同时
一些源自“因果片段”的、破碎模糊的画面与感知,也零星闪现:
无尽的骑兵,如同蝗群掠过草原。
狼头旗帜在烽烟中狂舞。
城墙在巨大的轰鸣中崩塌。
还有……一双高高在上、冰冷非人的“眼睛”。
在这一切的背后,漠然注视。
陈稳站在洞口,山风拂动他的衣袍。
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凝重。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要接住那无形中压迫而来的寒意。
“北边……”
他低声自语,声音平稳。
“终于,还是掀动这块棋盘了。”
“也好。”
他收回手,目光转向洞内石台上那几块刚刚刻印完成的令牌。
又望向峪内黑暗中那些沉睡或警戒的联军士卒。
“草原的风雪,临安的暮气……”
“那就看看,是你们催化的洪流更猛……”
“还是我这‘变数’扎下的根,更牢。”
他转身,走回洞内。
步伐稳定,背影挺拔。
仿佛刚才那阵足以让常人魂飞魄散的危机预兆,只是夜风带来的一丝凉意。
真正的风暴尚在酝酿。
而风暴眼中的人,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与最充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