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相府。
书房里的气氛,比外面的秋雨更粘稠阴冷。
秦桧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桌案堆满了文书——弹劾他的,为岳飞鸣冤的,要求验尸的,报告地方民情不稳的,边关军报催粮催饷的……
每一份,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更压在这摇摇欲坠的相位之上。
风波亭的闹剧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不是外貌,而是一种精气神的溃散。
原本以为借着铁鸦军之力,除掉岳飞,便可高枕无忧,彻底掌控朝局,推行那“南北和议”的国策。
谁知,那氓山的一纸檄文,一个“刺字真伪”的诘问,便将他连同整个朝廷,架在了天下人的柴堆上烤。
“相爷,御史台刘中丞又递了帖子,还是问那验尸之事……该如何回复?” 幕僚垂手立在下方,声音小心翼翼。
“拖。”秦桧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就说尸身……已被金国细作劫毁,或说已按律处置,不便再验。总之,不能验!”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但不能验,一验就全完了。
幕僚诺诺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嗒嗒声。
秦桧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疲惫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忽然想起那日风波亭后,铁鸦军“曾涂”最后一次出现时,那空洞眼神里传达的、冰冷而简短的信息:
“风波亭节点偏离,常规修正乏力。”
“将启用备用方略,加速进程。”
“尔等……自求多福。”
加速进程?
什么意思?
秦桧当时心神俱乱,未及细想。
如今静下心来,一股更深的寒意却悄然爬上脊背。
铁鸦军……要做什么?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
书房内的光线,似乎毫无征兆地黯淡了一瞬。
并非烛火摇曳,而像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秦桧猛地睁开眼。
一切如常。
窗外的雨声依旧。
但莫名的,他觉得心跳快了几拍,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心悸涌了上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失控地……旋转,加速。
这种异样感并非独属于秦桧。
整个临安城,乃至更广阔的伪宋疆域内,一些敏锐或身处关键位置的人,都在接下来的数日、十数日中,陆续感受到了某种“异常”。
皇宫大内。
官家赵祯的病情,原本只是忧思过度,太医调理,缓缓将养便是。
可不知怎的,近几日却陡然沉重起来。
咳嗽加剧,痰中带血,夜间惊悸盗汗,口中时常含糊呓语,念叨着“风波亭”、“铁鸦”、“金人又打来了”之类的胡话。
御医们束手无策,药石仿佛失了效。
朝会已然停顿多日。
一种名为“主少国疑”的阴云,开始笼罩宫闱。几位年长的皇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外戚、朝臣,心思悄然活络起来。
朝堂之上。
原本就存在的党争,仿佛被浇上了滚油。
攻击与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旋,理由往往荒诞又急切。今日甲弹劾乙贪墨,明日丙便举报丁谋逆,后日戊己又互相攀扯结党。
官员的任免升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昨天还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今天可能就锒铛入狱;上午刚补的缺,下午或许就换了人选。
人事的频繁更迭,带来的是政令的混乱与执行的瘫痪。
地方州府。
赋税的催缴变得更加严酷而急切。
仿佛国库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
水旱灾害的奏报似乎也比往年同期更多、更密集。
流民开始小规模地出现,盗匪渐炽。
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城镇乡野间弥漫。
所有人,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隐隐感觉到——时间,好像变快了。
不是日升月落的那种快。
而是一种无形的、让人心慌的“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这个名为“伪宋”的世界的发条,正在疯狂地拧紧,催促着它向着某个既定的、灰暗的终点,狂奔而去。
而在那超越凡俗的层面。
铁鸦军主人残存的、冰冷的“意志”,正如它曾对北方草原所做的那样,强行介入伪宋世界的时间轴。
这不是精细的“裁剪”或“替换”。
而是一种更粗暴、更消耗权限的“推动”。
如同在一条原本缓缓流淌的河流中,投入了巨大的、旋转的涡轮。
加速其流速。
搅动其沉渣。
让河床上沉积的腐朽、矛盾、毒素,更快地翻涌上来,污染整条河道。
也让下游那注定要出现的、更汹涌、更具破坏性的“支流”——那个名为“元”的历史变量,能够更早、更顺畅地汇入,并最终取代原先的“金”,成为北方的主导。
金国境内,上京会宁府。
完颜宗弼(兀术)同样感受到了这股无处不在的“急”。
朝中主和派与主战派的争吵突然白热化。
老皇帝完颜晟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几个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宗室子弟之间的暗斗,迅速摆上了台面。
原本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积累、爆发的内部矛盾,在短短数月内,已呈剑拔弩张之势。
更让他忧心的是北方。
草原上那股新崛起的、统一势头猛得异常的力量,其南探的触角已经不止一次与金军边境巡逻队发生摩擦。
对方的骑射之精悍,战意之旺盛,远超以往任何草原部落。
而南方。
那个该死的岳飞没死,还拉起了新的旗号。
伪宋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衰弱,但那个“北望-岳”联军,却在氓山扎下了根,像一颗尖锐的钉子。
东、西、南、北,仿佛四面都在漏风。
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殆感,即使以完颜宗弼的刚毅,也不禁心生寒意。
“加速……一切都太快了……”
他站在地图前,浓眉紧锁,喃喃自语。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迫不及待地……清场。
氓山,野猪峪。
陈稳站在峪内一处较高的岩台上,远眺南方。
他手中握着自己那块温养的令牌,眉头微蹙。
一连数日,通过“势运初感”,他都能清晰地“看”到,南方代表伪宋朝廷的那片“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浑浊、溃散、下沉。
不是正常的衰落。
而是像一栋被抽掉了关键支柱的老屋,正在肉眼可见地倾斜、崩塌。
腐朽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更让他警惕的是,在那片加速溃散的“势”之侧,另一股隐藏更深、更蛮横、更充满毁灭气息的“势”,似乎正在北方的阴影里……悄然抬头,蠢蠢欲动。
那感觉,与北方草原正在凝聚的黑色“浊流”有些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更加……黑暗,更加……迫不及待。
“因果片段”偶尔带来的破碎画面中,除了草原铁骑,也开始混杂进一些更奇异的装束、更陌生的旗帜,以及……更加绝望的哭嚎与焚城烈焰。
“南边的时间……不对劲。”
陈稳收回目光,对身旁的吴用低声道。
吴用捻着短须,神色凝重:“探子回报,临安朝局变幻莫测,官家病重,皇子争位,官员如走马灯般更迭。各地灾异频发,流民日增。这衰败之象,来得太急,太猛,不合常理。”
“是铁鸦军。”陈稳语气肯定,“他们在北方催化狼烟,在南边……则是在加速轮回。”
“加速轮回?”吴用不解。
“催熟腐朽,提前引来……更大的毁灭。”陈稳望向南方阴沉的天际线,眼神深邃,“他们等不及让伪宋自己慢慢烂掉,等不及让金国按部就班地衰落。”
“他们要亲手推动,让一个更可怕的敌人,更早地登上舞台。”
“用两股洪流,淹没所有变数。”
吴用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
“我们?”
陈稳摩挲着手中的令牌,感受着其中稳定流转的、属于自己的“势”。
“我们就是他们眼中的‘变数’。”
“洪水要来,便来。”
“看看是他们的浪头高……”
“还是我们扎下的桩子,更牢。”
他转身,走下岩台。
步伐依旧稳定。
只是望向南方天际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冰冷的了然。
加速的轮回已然开启。
更大的风暴,正在被强行催生的历史阴云中,孕育着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