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离家后的日子,像一盘被抽走了主旋律的磁带,剩下的只有模糊的背景噪音,单调而冗长。肖霄和苏晨,这两位在商海浮沉和命运捉弄中都能彼此扶持、屹立不倒的伴侣,却在这突如其来的、过分安静的二人世界里,显得有些笨拙和无所适从。他们像是两个习惯了在舞台上配合默契的舞者,当最耀眼的追光灯(女儿)骤然熄灭,台下观众(家庭生活的喧嚣)散去,只剩下他们自己在空旷的舞台上时,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仅凭彼此,跳完这支名为“婚姻”的日常之舞。
最初几天,那种刻骨的寂静和失落感如同浓雾弥漫。随后,一种更为微妙和持久的情绪开始浮现——无聊,以及一种不知如何安放彼此注意力与情感的尴尬。
一个周六的早晨,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没有了晓梦周末惯常的懒觉和随之而来的、充满活力的响动,整个家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旋转的细微声响。苏晨比平时晚起了半小时,走出卧室时,看到肖霄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财经报纸,目光却有些游离,似乎并没有真正看进去。餐桌上,没有像往常周末那样摆满苏晨精心准备的、花样繁多的早餐,只有两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苏晨拢了拢睡袍的衣襟,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和一丝不确定。
肖霄从报纸上抬起头,愣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他沉吟片刻,说道:“没什么特别的安排。要不……我们出去吃个早茶?或者去看场电影?”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而富有提议性,像是在策划一次约会。
这个提议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周末的时间总是被晓梦的各种需求填满,或是家庭活动占据。如今,他们拥有了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却反而需要刻意去“安排”了。
最终,他们决定去一家颇有名气的粤式茶楼吃早茶。环境雅致,点心精致,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推着餐车穿梭其间。然而,这顿早餐吃得却有些……过于安静。他们点了虾饺、烧卖、凤爪、肠粉,都是彼此爱吃的。但没有了晓梦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点评哪个好吃、哪个太咸,没有了分享食物时的嬉笑,整个用餐过程变得异常高效,甚至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仪式感。他们偶尔交谈几句,评论一下点心的味道,或者聊聊无关痛痒的新闻,但话题总是难以深入和延续,常常陷入一种礼貌性的沉默。肖霄习惯性地想给苏晨夹菜,手伸到一半,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在只有两人的餐桌上显得有些刻意,最终又缩了回来。苏晨则小口吃着,目光不时掠过周围那些带着孩子、热闹非凡的家庭,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羡慕和落寞。
下午,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是苏晨选的,一部口碑不错的文艺爱情片。影院里灯光暗下,银幕上上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肖霄坐得笔直,注意力却不太集中。他习惯了在忙碌的间隙处理各种信息,此刻完全放松下来,沉浸在虚构的故事里,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晨,她正专注地看着银幕,侧脸在光影变幻中显得柔和而安静。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坐在一起看一场电影了。然而,这种“单纯”背后,却隐约缠绕着一丝无所事事的空虚感。
电影散场,走出影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
“回家吗?”苏晨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索然。
“……好。”肖霄点了点头。
回到那个依旧安静得过分的家,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又悄然回归。苏晨打开电视,让声音填充空间,自己则拿起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肖霄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邮件,发现并没有什么紧急需要处理的事务,便又关掉了。他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客厅,在苏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电视里播放着一部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剧情狗血,台词煽情,但他们谁也没有真正看进去。苏晨的杂志久久没有翻页,肖霄的目光则落在窗外,看着天际一点点被晚霞染红。
“晚上……想吃什么?”苏晨放下杂志,打破了沉默,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最常用、也最安全的话题。
“都行,你看着办吧。”肖霄的回答一如既往的“随和”,却也带着一种将选择权完全抛回的疏离。
最终,晚餐是简单的两菜一汤。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安静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再次凸显了空间的寂静。他们试图找些话题。
“胜利村那边,栓柱今天来电话了吗?”肖霄问。
“来了,说校舍地基已经打好了,材料也都备齐了,天气好就抓紧盖。”苏晨回答。
“嗯,那就好。”
对话再次中断。
这种情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出现。他们拥有大把共同的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有质量地共同度过。有时,他们会各自找事情做——苏晨更长时间地待在厨房,研究新的菜谱,或者更细致地打理阳台上的花草;肖霄则会在书房待得更久,即使没有紧急公务,也会阅读一些行业报告,或者整理过去的文件资料。他们像是在用各自的忙碌,来抵御那种因相处时间过多而不知如何相处所带来的微妙压力与无聊感。
一次,苏晨试着提议:“要不……我们周末去杭州转转?好久没去西湖了。”
肖霄当时正在看报纸,头也没抬,下意识地回答:“周末?杭州人肯定多,路上也堵,没什么意思。”
苏晨眼底刚刚亮起的一点光,悄然黯淡下去。她没有再坚持。
另一次,肖霄难得提前下班,看到苏晨正对着一幅十字绣发呆(那是她最近为了打发时间新学的),便说:“别老闷在家里,要不我陪你去逛逛商场?”
苏晨抬起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商场也没什么好逛的,东西都差不多。”
于是,提议作罢。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却像两只小心翼翼的刺猬,想要靠近取暖,又怕身上的刺会伤到对方,或者暴露自己内心的不适与笨拙。他们太习惯于将生活的重心和话题围绕着女儿,当这个中心消失,他们需要重新发现彼此的兴趣、爱好,以及那些在漫长岁月和重重磨难中被忽略或压抑的、属于夫妻之间的私人联结。
这天晚上,苏晨在整理晓梦的书桌抽屉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旧的相册。她翻开,里面大多是晓梦从小到大的照片,但在相册的最后几页,却夹着几张她几乎已经遗忘的老照片——是她和肖霄年轻时的合影。有一张是在外滩,两人都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的确良”衬衫,靠得很近,笑容青涩而灿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张是在某个公园,肖霄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苏晨坐在后座上,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角,风吹起了她的长发……
苏晨拿着这些照片,久久凝视。照片上的自己和肖霄,是如此年轻,如此亲密无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长的路,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当生活终于归于平静,只剩下彼此的时候,反而变得如此生分和不知所措?
她拿着相册走到客厅,肖霄正靠在沙发上看新闻。
“你看这个,”苏晨在他身边坐下,将相册递过去,指着那几张老照片,“还记得吗?”
肖霄接过相册,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严肃的脸上渐渐柔和下来,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不记得,”他指着外滩那张,“那天风很大,你的头发都被吹乱了。这辆自行车,”他又指向公园那张,“还是我借了邻居家的,带你骑了很远……”
回忆的闸门被打开,那些被尘封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青春记忆,一点点浮现。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来,说起当时拍照的趣事,说起彼此当年的糗事,说起那些早已模糊的细节……客厅里,第一次响起了久违的、轻松而自然的笑声,那笑声驱散了弥漫多日的沉闷和尴尬。
那一刻,他们仿佛才真正开始重新看见对方,不仅仅是作为晓梦的父母,不仅仅是历经风雨的伴侣,更是当年那个在弄堂里一起长大的少年和少女,是曾经彼此深爱、许下诺言的恋人。
这只是一个开始,重新学习二人世界的舞步,注定不会一蹴而就。但至少,他们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共同回顾、共同微笑的话题,找到了打破那层无形隔膜的第一块敲门砖。未来的路还长,他们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尝试,去重新编织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后半生的生活图谱,在那寂静的回响中,重新谱写出温暖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