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乌鲁木齐,寒风已带上了凛冽的意味。杨逢源抵达虎峰书院时,正是个阴沉的午后。他披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身形清瘦,面容温润,与陈执礼那种刀削斧凿般的刚硬截然不同。书院庭中的老榆树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嶙峋的枝桠默然指向灰白的天穹,平添几分萧瑟。
仆役们恭敬地引路,要将他的行李搬入正院那间宽敞的内书房——那间陈执礼住了数年、也缠绕着无数传闻的屋子。杨逢源却在院中停步,目光缓缓扫过紧闭的门窗、檐角,最后落在那被新纸糊上却仍隐约可见破洞的承尘处。
“且慢,”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行李安置在西厢即可。”
为首的管事面露难色:“杨大人,正院已洒扫干净,一应物事俱全。那边厢房久未住人,只怕简陋,委屈了大人。”
杨逢源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真正触及眼底,他的目光依旧透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明:“山野书院,何来委屈?清静便好,劳烦诸位了。” 他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轻声道,“此间旧事,不必再扰。”
安顿下来后,杨逢源并未急着翻阅账册课卷,而是不惊动任何人,在书院内外缓步行走。他看那屋瓦的色泽,看檐角蛛网的疏密,也看庭中泥土上似乎被某种无形之物反复掠过的细微痕迹。他行至正院书房外,并未推门,只负手静立窗前许久,仿佛在倾听一段无声的过往。寒风穿过空庭,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四周一片死寂,但那死寂中,又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感。
几日里,他或与城中耆老品茶闲谈,或与书院留下的旧仆随口攀谈,对陈执礼在此间的境遇、对那位名为湘娘的遣犯妇人的往事,以及仆从陈福的蹊跷病逝,已了然于胸。他也与尚未离去的画师云舟有过一番长谈。
傍晚,杨逢源备了几样清淡小菜,一壶薄酒,请云舟在收拾整洁的西厢房中小酌。烛火摇曳,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云先生,”杨逢源执壶为云舟斟酒,神色平静,“执礼兄临行前,曾有书信与我。信中虽语焉不详,但‘岩墙’二字,却提及数次。加之近日听闻,此间种种,我已知晓大概了。”
云舟放下酒杯,坦然道:“杨大人明鉴。陈山长与那缕幽魂一番纠葛,是非曲折,俱往矣。如今怨气已散,陈山长亦幡然离去,大人此时接掌书院,正是恰逢其时。”
杨逢源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暮色,看到那间紧闭的正房。他缓缓摇头,语气沉静而坚定:“我并非惧其不祥。只是,恩怨虽了,残气犹存。譬如一堵高墙,曾被狂风暴雨侵蚀,内里结构已损,纵然表面修补如新,明智者亦不会轻易倚靠,更遑论居于其下。” 他引用了一句古老的智慧,“孟子有云,‘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此言非仅指眼前的危险,更含一份对过往伤痕的敬畏。有些痕迹,需待时光慢慢冲刷,而非人力强求立刻抹平。”
他此言一出,云舟不禁颔首。杨逢源的“避”,与陈执礼当初的“抗”,恰成鲜明对比。陈执礼以刚直对怨怼,依仗所谓“正气”欲要压制,终至仆从丧命,自身内心亦备受煎熬;而杨逢源则以退避显尊重,给那段惨痛的过往留下了自然沉淀的空间。这并非怯懦,而是一种洞察世情人心后的圆融与智慧 。
“大人所言极是,”云舟道,“强驱之,怨恐更深;静待之,或能自散。只是这书院往来众生,大人将何以教化?”
杨逢源淡然一笑:“教化之本,在于正心,而非仅仅驱邪。往事可鉴,当使生员知,君子慎独,非为避鬼,实为修身;有所不为,非因恐惧,实因有所坚守。陈兄之失,或在于过恃其‘胆力’,而轻忽了人性幽微之处,亦未能体察身边人之脆弱。我当以此为戒。”
次日,杨逢源召集书院众生员,只字未提前任旧事,只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题,讲授学问根本。他声音平和,引经据典,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课后,他正式吩咐,将正院书房暂且锁闭,改为收藏古籍、存放杂卷之用,自己仍在西厢理事起居。
说来也怪,自杨逢源入住后,书院虽依旧清寂,但那股盘桓不去的阴冷之气却日渐消散。生员们不再窃窃私语关于女鬼的传闻,仆役们也不再于夜晚惊惶四顾。朗朗书声,渐渐盖过了往日残留的诡异氛围。
云舟在离开乌鲁木齐前,为杨逢源画了一幅小像,背景便是那宁静的虎峰书院庭院。画成,杨逢源观画笑道:“先生笔下有静气,甚好。”
无人再立于那堵曾经摇摇欲坠的“岩墙”之下,风雨侵蚀的痕迹,便终于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酝酿着真正的愈合。杨逢源的选择,看似无为,实则是对复杂人性和过往悲剧最深切的尊重 。他所避开的,非止于一室之鬼魅,更是那种执念与对抗可能引发的新的漩涡,从而为这片土地赢得了难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