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翌日,已近正午。秋阳和煦,透过济世堂敞开的门扉,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特有的、令人安心的苦香。
林安正在药柜前,仔细地分拣、归置着药材。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利落,但若有心人细看,便能发现他唇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甚至一边整理,一边还用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哼着一支不成调却明显透着欢快的小曲。那眉梢眼角的春风得意,与这满室沉静的药材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王老郎中坐在靠窗的桌案后,正翻阅着一本医案,耳朵里却早已灌满了林安那持续了一早上、时断时续的哼唧声。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明显心神荡漾的师侄,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问道:
“林小子,你这从早上过来就眉开眼笑,哼曲哼到现在。怎么,是因为我这老家伙马上要卷铺盖走人了,你小子终于能独占这偌大的济世堂,心里乐开了花?”
林安正沉浸在自己的愉悦思绪里,被王老这冷不丁一问,吓了一跳,手里的戥子差点没拿稳。他连忙转过身,脸上那点得意瞬间收敛,换上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摆手否认道:“王老,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和阿竹要远行,我心中正是万分不舍,伤感还来不及,怎会因此高兴?您可莫要冤枉我。”
这时,在一旁拿着小杵臼认真捣药的阿竹也抬起头,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加入了话题,他心思单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林安师兄,你从一大早就这么高兴,是不是因为昨晚吃了秦掌柜做的那么多好吃的,心里美,一直回味到现在啊?”
王老郎中闻言,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于胸的精明,呵呵笑了起来,顺着阿竹的话说道:“嗯,阿竹这话倒是在理。我看啊,他确实是‘吃到了’,而且这‘吃’到的,恐怕还不是一般的‘食物’,怕是比那桂花酿还要醉人几分呐!” 他话语里的调侃意味十足,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林安身上打了个转。
林安被王老这意有所指的话闹了个大红脸,心中暗叫这姜还是老的辣,师伯这眼睛也太毒了些。他不敢再接这话茬,生怕被刨根问底,连忙将话题引向阿竹,试图转移火力:“阿竹,别光说我。你昨夜不是也准备了礼物给小雅吗?送出去了没有?小雅可还喜欢?”
提到小雅和礼物,阿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但那笑容却瞬间变得无比灿烂和腼腆。他放下手中的杵臼,像是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他轻轻将手帕展开,只见洁白的绢帕上,一株翠竹挺拔,一只彩蝶灵动,绣工虽显稚嫩,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意。
“送出去了!”阿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开心和一点点小骄傲,“小雅她……她很喜欢的!这个……这个就是她回送给我的!” 他指着那方手帕,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林安看着阿竹那纯然喜悦的模样,心中也为这对青梅竹马感到高兴。他走上前,拍了拍阿竹的肩膀,语气温和而带着兄长的关怀:“很好,阿竹。这方手帕你要好好珍惜。要知道,在你这个年纪,能收到姑娘亲手绣的礼物,可是天大的福分。师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份运气。”
阿竹用力点头,将手帕小心地重新折好,贴身收好,郑重地说道:“嗯!林安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用生命去珍惜它的!”
王老郎中看着两个年轻人互相打趣,一个面泛桃花,一个情窦初开,不由得失笑摇头,开口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小子,少在这儿互相打趣了。” 他站起身,对林安正色道,“林小子,你随我到后堂来一趟,有些事要与你交代。阿竹,你就在前面看着铺子,若有急症病人,便来后堂叫我们。”
“是,师傅(王老)。”两人齐声应道。
林安便跟着王老郎中穿过前堂与后院连接的小门,来到了相对私密的后堂。刚踏进去,一阵响亮的、富有节奏感的呼噜声便如同雷鸣般从隔壁房间传来,正是借宿在此、尚在酣睡的“墨颠”张彦远。
王老郎中听得直皱眉,无奈地指了指那方向,低声道:“这位张大家,真是……性情中人。” 言语间颇有些受不了这鼾声折磨的意味。
林安倒是笑了笑,替张彦远解释了一句:“世伯他率性而为,想必是昨夜作画耗神,睡得沉了些。”
王老摇摇头,不再理会那恼人的鼾声。他引着林安走到后堂靠里的一张旧茶几旁坐下,先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认阿竹在前堂,张彦远在熟睡,再无旁人,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封着火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信封。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郑重,将信封递给林安,声音压低了些:“林小子,这个,你看看。”
林安闻言,神色一凛,双手接过信封。拆开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信笺。他展开迅速浏览,信上的字迹挺拔熟悉,正是他师父云逸也是玄明道人的笔迹。然而,信的内容却极其简短,只寥寥数语,大意是说自己徒弟厌倦朝堂,隐居离开了,若是有旧交长辈遇到,多少照顾一二之类的意思。
林安看完,心中明了。也是因为师傅在自己不告而别之后还一封一封信寄给曾经的旧交好友只为了照顾他一二而感到感动。
他收起信笺,抬头看向王老郎中,眼神清澈,老实交代道:“王老,不瞒您说,在此之前,师傅他已另寻途径,告知了我您的身份。只是您未曾主动提及,侄儿也不敢贸然相认。” 说着,他站起身,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竟对着王老郎中,依照国师府内晚辈拜见尊长的正式礼仪,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无比诚恳,“晚辈林安,拜见师叔祖!多谢师叔祖这些时日的悉心教导与庇护之恩!”
王老郎中看着林安这般郑重的礼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对过往云烟的一丝感慨。他连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摆手道:“哎,快起来,快起来!在我这儿,可不兴你们那套虚礼。我与你师父虽是同门,但我很早就已离开玄同观,如今就是一介乡野郎中。我今日与你坦白此事,也并非要你执什么晚辈礼,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往后这济世堂交到你手上,我也能更放心些。”
林安顺势起身,恭敬应道:“是,晚辈明白。王老放心,济世堂的一切,晚辈定当竭尽全力,维持其传承,不负王老所托。”
王老点了点头,重新坐下,话锋却是一转,回到了更贴近生活的话题上,他捋着胡须,眼中带着长辈的关切,问道:“嗯,济世堂的事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林小子啊,还有一桩事,老头子我得问问你。你与月娥那丫头……如今已是两情相悦,街坊皆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相处下去吧?”
提到秦月娥,林安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脸上也重新浮现出那种特有的光彩。他认真回答道:“回王老,晚辈已有计较。月娥她……她曾玩笑提及需五百两聘礼。晚辈想的是,待凑足这五百两,便正式请媒人,向月娥下聘提亲。原本……最好的媒人自然是王老您,只盼您能早日归来,主持此事。只是……只是晚辈如今手头确实……并无多少积蓄,恐怕还需些时日。” 说到银钱,他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和无奈。
王老郎中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等林安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银钱之事,你倒不必过于焦虑。昨日郑捕头前来,除了送行,还告知了一事。关于前次剿灭山匪与盗墓贼的赏格,府衙已经核定,分到你名下的,约有一百两银子。只待秋闱过后,便可去镇公所领取。”
“一百两?!”林安闻言,顿时喜出望外。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激动地差点又要行礼,“多谢王老告知!这……这真是解了晚辈的燃眉之急了!”
王老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微微一笑,又慢悠悠地从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放在了茶几上,推向林安。
“这里,还有一百两。”王老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并非我给你的。当年我离开玄同观,你师祖虽不赞同,却在我临走时,硬塞给了我一笔钱,说是给我安身立命、置办产业的‘本钱’。这些年来,我守着这济世堂,日子虽清淡,倒也攒下了一些。
这一百两,便是当年你师祖所赠,如今,正好助你成家立业。你且收下,莫要推辞。”
林安看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银票,心中巨震,连忙摆手:“王老!这如何使得!这是师祖赠与您的,侄儿万万不能收!您出门在外,处处需要盘缠,侄儿怎能……”
“叫你拿着就拿着!”王老郎中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长者的威严,不由分说地将银票塞进林安手里,“我既然敢远行,自然备足了盘缠,不缺这一点。你师祖若知这钱能用来成全他徒孙一桩美满姻缘,心中也定然欢喜。你若不收,便是瞧不起师叔祖,也是辜负了你师父当年的一番心意!”
林安握着那张尚带着王老体温的银票,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银钱,更是两位长辈沉甸甸的关爱与期望。他不再推辞,将银票紧紧攥在手心,对着王老深深一揖,声音微哽:“王老……晚辈……晚辈叩谢师叔祖厚赐!定不负期望!”
王老见他收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语气也缓和下来:“这就对了。如此一来,加上你平日积蓄,那五百两之数,想必也相差不远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下聘之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我是否能及时归来。若届时我尚未返回清水镇,此事,我会提前与周镇长言明,托付他与夫人,代为向你秦家下聘。周镇长为人正派,其夫人又视月娥如己出,由他们出面,最为妥当稳妥。你可放心?”
林安听到王老连这一步都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心中感激更是无以复加,连连点头:“王老思虑周全,如此安排,再好不过!晚辈一切听从王老安排!”
最后,王老郎中又细细叮嘱了林安许多琐事,诸如哪些药材需定期翻晒,哪些病症需特别注意用药剂量,与镇上哪些药农关系需维系,甚至包括天气转寒后,济世堂门窗需注意防风等等。这些看似琐碎的家长里短,却无不透露出他对林安的真切关怀与对这间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济世堂的深厚感情。
林安一一认真记下,心中暖流涌动。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这一老一少身上,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关于责任、关爱与传承的交接。前堂隐约传来阿竹捣药的声音和张彦远依旧响亮的鼾声,交织成一曲平凡却温馨的生活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