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的光晕将姐弟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归云客栈彻底安静下来,只剩后厨隐约传来慕容白帮着张师傅刷洗碗碟的轻微水声。
秦文轩侧过身,望着在火光映照下阿姐柔和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感激。他轻轻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啊,阿姐。以前都是你站在前面,替我挡风遮雨,护着我长大。如今…我总算也能做点什么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虽然只是个举人,但至少,阿姐以后若是累了,或是遇到难处,记得还有我这个弟弟。”
秦月娥转过头,眼中波光流转,有欣慰,也有感慨万千。她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想摸摸弟弟的头,却发现他已经长得太高,只得改为轻拍他的肩膀。
“傻话。” 她声音微哑,“你能平安顺遂,考取功名,阿姐比什么都高兴。以后啊,阿姐说不定真要多靠你了。” 她说着,眼中却闪着光,那是一个姐姐看到弟弟真正长成时的骄傲。
秦文轩握住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点头:“一定。”
姐弟俩相视一笑,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我打算过两日,” 秦文轩收回手,看向炭火,“雪停了,路好走些,就去爹娘墓前拜祭。把这个消息…亲自告诉他们。”
秦月娥眼神一黯,随即又被暖意取代:“应该的。爹娘若是知道,定会为你高兴。爹以前总说,咱们秦家虽是商户,但若能出个读书人,光耀门楣,他在地下也能挺直腰杆了。” 她想起早逝的父母,鼻尖微酸,却强忍着,“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好久没去看他们了。”
“好。” 秦文轩应下。
沉默片刻,秦月娥问道“,你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夫子的意思是…应该是年后去往京城……”秦文轩有些忐忑的回应着。
“年后吗?” 秦月娥喃喃道,声音很轻。她早已猜到,弟弟中了举,下一步便是进京会试,不可能在家久留。但亲耳听到,心中那份刚刚团聚的喜悦,还是被浓浓的不舍冲淡了些许。她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京城路远,气候饮食都和南方不同,你一个人去…要好好照顾自己。银钱不用担心,阿姐给你备足。”
听着阿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失落与担忧,秦文轩心中也是一涩。但他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下去。他打起精神,故意用轻快而充满憧憬的语气说:“阿姐别担心,夫子说了,他在京城有位至交好友,在国子监任职,已答应照应我。住处、读书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了。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 他看向秦月娥,眼中闪着光,“定要接阿姐去京城看看!看看皇宫的威严,看看京城的繁华,尝尝北地的点心,逛逛那些你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名胜古迹!”
他知道,阿姐看似安于清水镇一方天地,实则内心一直藏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小时候,她常对着舆图出神,听他讲书里描绘的各地风物时,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只是生活的重担,让她早早将那点向往埋在了心底。
果然,秦月娥被他这番话逗笑了,眼中那点离愁被冲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带着期许的光芒。她笑着摇头,语气却满是信任:“好,阿姐等着。等着我弟弟骑着高头大马,琼林赴宴,然后风风光光地来接阿姐去京城开眼界!”
“一言为定!” 秦文轩伸出手掌。
秦月娥笑着,也伸出手,与他轻轻击掌。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厅堂里回荡,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击掌过后,气氛轻松了些。秦文轩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敛,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看着秦月娥的眼睛,缓声道:“阿姐,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是关于林先生的。”
秦月娥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嗯?攸宁怎么了?”
“秋闱放榜后,按察使司的李敬李大人,曾与我聊过几句。” 秦文轩说得谨慎,注意着阿姐的反应,“他…似乎对林先生颇为关注,言语间有些暗示,说林先生…来历恐怕不简单,让我提醒阿姐,与人交往,多加留意。”
他紧紧盯着秦月娥,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期待看到阿姐的惊讶、疑惑,甚至是一点点的动摇。
然而,秦月娥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等他说完,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李大人…有心了。” 她的声音很平稳,“文轩,有些事,阿姐没在信里细说,是怕你分心。但其实…我多少知道一些。”
这下轮到秦文轩惊讶了:“阿姐你知道?”
“嗯。” 秦月娥点头,目光投向跳跃的炭火,语气带着回忆,“攸宁他…刚来清水镇时,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不是指他的医术——虽然那确实高明——而是他言谈举止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修养与气度,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朝堂局势、天下大事的透彻见解,绝不是一个普通游方郎中所能具备的。”
她转回头,看着弟弟:“他从未刻意瞒我。他只是说,他出身一个…曾经显赫但如今已归隐的师门,因一些旧事牵连,不愿再涉足是非,只想寻一处安静之地,行医济世,平淡度日。至于具体是何身份,他不说,我便不问。重要的是,” 她语气加重,眼神坚定,“我认识的他,是在清水镇济世救人的林安,是对街坊邻里尽心尽力的林郎中,是…真心待我好的那个人。”
秦文轩皱起眉:“可是阿姐,万一…”
“没有万一。” 秦月娥打断他,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文轩,阿姐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种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深闺女子。我独自撑起客栈这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踏实可靠还是别有用心,阿姐分得清。”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出温柔而坚韧的光:“而且,我们之间…不止是寻常的儿女情长。前些日子,客栈来了山匪以及苏家小姐被绑架,攸宁为了救人,险些…总之,我们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我知道他心中有丘壑,也有不愿提及的过往。但那又如何?谁没有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他选择留在清水镇,选择我,我便信他。我也会陪着他,无论他过去是谁,将来又会面对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而有力。秦文轩怔怔地看着阿姐,忽然意识到,记忆中那个总是温柔呵护他的阿姐,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长成了一个内心无比强大、有主见、有担当的女子。她对林安的信任,并非盲目,而是基于深刻的了解与共同的经历。
他心中对林安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阿姐的坚定,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另一端。他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妥协般道:“阿姐既然心里有数,那我…便不多说了。只是,还是要多注意些。若有什么事,一定写信告诉我。”
秦月娥见他不再追问,心中微松,笑着点头:“嗯,阿姐知道了。你呀,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准备你的会试才是正事。”
气氛重新缓和。秦月娥看着弟弟年轻俊朗的脸庞,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故意拖长了声音:“说起来…文轩啊,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又中了举,算是青年才俊。在省城书院,或是诗会文社里…可曾遇到合眼缘的姑娘?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啊?”
“阿姐!” 秦文轩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猝不及防,脸“腾”地一下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身影,那是他秋闱前和别人一起参加诗会时,在他人府邸见到的一个月色下身穿洁白绣裙的一个女子,虽只见其背影,但其依靠阑珊赏月时的场景,却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勇气去冒昧佳人,只是侧面询问诗会上的人有没有人见过,众人也只说没见过,说兴许是他那夜喝多了,做的梦罢了。
“我…我整日埋头读书,哪有心思想这些!阿姐你别乱说!” 他语气有些急,更显得欲盖弥彰。
秦月娥将弟弟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讶异,脸上却笑得更深了:“哎呀,我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大?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好了好了,阿姐不逗你了。” 她见好就收,站起身,“你赶了一天的路,定是累了。我让小白烧点热水给你送去房里,你好好洗漱一下,早些休息。被褥都是新换的,炭盆我也让人添足了。”
秦文轩也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个话题,连忙点头:“好,多谢阿姐。”
秦月娥走到门边,扬声唤了慕容白几句,交代了热水的事,又回头对秦文轩温声道:“快去歇着吧,明早想吃什么,跟张师傅说。”
“嗯,阿姐也早点休息。”
看着阿姐转身走向后院的背影,秦文轩站在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热度渐渐退去,心绪却依旧纷乱。
一边是对林安那份未曾完全放下的提防,李敬大人的暗示像一根刺,虽然阿姐的态度让他安心不少,但他身为弟弟的责任感,让他无法全然置之不理。他得再观察观察,至少…要确保阿姐不会受到伤害。
另一边…秦文轩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刚刚阿姐询问有无心上人时,闪过得那道身影。或许那只是一场梦,毕竟当时都说未见过那名女子。
他定了定神,走向楼梯。木制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清晰。楼上,严瑾房间的灯还亮着,窗纸上透出暖黄的光晕。
秦文轩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扇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夜深了,雪后的清水镇万籁俱寂。归云客栈内,炭火渐熄,温暖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而某些悄然萌芽的情愫与未曾消散的疑虑,也在这静谧的冬夜里,各自生长,等待着未来的阳光或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