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的声音还在帐中回荡,那句“内应已就位”像一根铁针扎进沸腾的油锅。刚刚掀开帐帘的人脚步顿住,铁骨门长老的拐杖停在半空,散剑盟老者回头时袖口一抖,露出里面暗藏的匕首柄。
帐外风声压低,火把在旗杆上晃了一下。
陈无涯仍站在原地,手按在桌角那份作战图上。西三区的缺口还画在那里,墨线清晰,无人补上。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将指腹缓缓压过那道破绽,像是在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
一名老者拄着乌木杖走入,白发用青布简单束起,身上只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麻袍,却走得极稳。他每走一步,帐内众人便不自觉退半步,连赵天鹰也收了怒容,低头行礼。
正道盟主来了。
他在主位前站定,目光扫过一圈,最后落在陈无涯身上。片刻后,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你们现在走,就是告诉全军——我们自己先垮了。拓跋烈要的不是你们几匹马、几袋药,是他刀下没有对手。”
他抬手,指向陈无涯:“此人带你们打赢第一仗。若你们不信他,那就由我来担这个责。今日之议,不准散。”
帐内死寂。
铁骨门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将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散剑盟老者冷哼一声,却没有再动。绿林汉子低头盯着脚边的竹简,手指捏得发白。
正道盟主缓步走到案前,拿起那份战利分配表,翻了两页,眉头微皱:“你们争的是东西,可有人想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是靠躲在后面算账算出来的?还是拿命换的?”
没人答话。
他放下竹简,看向陈无涯:“你有什么话说?”
陈无涯终于抬头。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红布,轻轻放在桌上。布角磨损,血迹干涸,是昨夜从阵亡士兵手中接过的遗物。
“我没有资格教你们怎么活。”他开口,声音平稳,“但我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一个绿林兄弟替我挡了三刀,临死前问我,‘指挥使,咱们打完这一仗,能不能回家种田?’”
他顿了顿,提笔蘸墨,在原分配表旁另写三条:
“绿林部增补药材一车、箭矢三百支;
散剑盟弓手名录录入功勋碑,抚恤加倍;
铁骨门破阵五勇士,赐青锋派特制护心镜一对。”
写完,他将笔搁下,推至案中:“这些,是我从未来战利中预支的份额。若你们觉得还不够,我这条命也搁在这儿,随你们取。”
话音落,帐内依旧沉默。
赵天鹰猛然踏前两步,重戟往地上一顿:“好!天鹰镖局押五百石粮草,助绿林兄弟养伤!”
白芷上前半步,声音清冷:“青锋派愿调两名医师,专驻侧翼营。”
铁骨门长老盯着那条新增内容看了许久,忽然冷笑:“护心镜?青锋派的东西,向来只给亲传弟子。”
“这次破例。”白芷直视他,“他们值得。”
长老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什么。他缓缓坐回原位,拐杖靠在膝边。
正道盟主点点头,转向众人:“你们听见了。他让了步,你们也要明白——分裂之时,便是败亡之始。”
他又道:“我以正道盟主之名立誓:此战之后,必建共议之庭,凡重大决策,皆由诸派共裁。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帐内气氛松动了些。
散剑盟老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名录……真能刻上功勋碑?”
“可以。”陈无涯答,“明日就派人去刻。”
“那……我留下。”老者慢慢坐下,袖口的匕首隐没不见。
其余人陆续归座,虽仍有冷眼旁观者,但再无人提退出。
正道盟主环视一周,沉声道:“既然人都在,那就继续议。西营抓到的探子,查出什么没有?”
传令兵上前一步:“回盟主,那老汉已被控制,密信上写着‘内应已就位,待变’,尚未查明具体身份。”
“待变?”赵天鹰冷笑,“等的就是我们内斗崩盘。”
“不止。”陈无涯突然开口,“那人伪装送菜,能穿过三层哨卡,说明内部早有安排。而且……”他看向桌上那份修改后的分配表,“他选在这个时候暴露,不是为了传递消息,是为了逼我们动手。”
“什么意思?”绿林汉子皱眉。
“他是诱饵。”陈无涯指尖轻点纸面,“让我们互相猜忌,逼反几派,联盟自乱。只要有一部撤离防线,北边大军便可趁虚而入。”
帐内众人脸色渐变。
正道盟主缓缓点头:“所以,你们现在走,不是为自己争一口气,是替敌人拆墙。”
他转向陈无涯:“你既已做出让步,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
“继续守。”陈无涯答得干脆,“西三区的缺口我不补,就留着。但今晚我会亲自带队巡防,若有异动,当场拿下。”
“你信得过你自己?”铁骨门长老冷声问。
“我不信别人。”陈无涯看着他,“但我信那些想活着回家的人。”
白芷忽然开口:“我可以作证。昨夜巡营时,曾见一人绕开主营,往西三区去了。身形瘦小,走路略跛,与被抓的老汉相似。”
“什么时候?”赵天鹰追问。
“子时三刻。”
“正是换岗间隙。”赵天鹰脸色一沉,“有人故意放水。”
正道盟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如刀:“从现在起,各派轮值守卫,不得擅离岗位。若有违令者,视同通敌。”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留下。议事帐即日起改为联合指挥部,我亲自坐镇。”
众人默然。
陈无涯看了看桌上的红布,伸手将它折好,重新收回怀中。动作间,指尖触到一块硬物——是老吴头昨夜塞给他的布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
他没拿出来,只是将它按了按,仿佛确认它还在。
白芷站在他身侧,袖中手指微动。她记得那个金线标记,也记得散剑盟年轻弟子袖口的钩状纹路。她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帐角一名低头记录的文书,那人右手虎口有一道新结的疤,形状像弯月。
赵天鹰坐在原位,腿伤隐隐作痛,但他没动。他盯着正道盟主的背影,总觉得这位素来低调的老人今日出手太过果断。他为何偏偏这时出现?又为何主动揽下仲裁之权?
帐内灯火重燃,油芯噼啪一声炸开。
正道盟主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众人:“既然无人再提退出,那就各归其位,准备下一波防务。散会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别忘了,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
陈无涯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视线相交,谁都没移开。
正道盟主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陈无涯忽然觉得怀中的布鞋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