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那枚银角子上,边缘的刻痕泛着冷芒。陈无涯将它翻了个面,收回袖中,未再细看。
他站在旗杆下,目光扫过营地。巡查司已按令挂牌运作,三派共监的补给点前排起了队,虽有人低声嘀咕,却再无人敢当众抗命。昨夜那场审问像一盆冰水浇下来,烫手的规矩终于没人再轻易去碰。
赵天鹰大步走来,披风沾着露水,靴底踩得地面咚咚响。“西营账目清完了,绿林那边交了七成,剩下三个小队说漏记了一笔箭矢。”他声音洪亮,像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我让他们半个时辰内补上,否则今日配给减半。”
“减不得。”陈无涯摇头,“他们肯补,就是态度。记功一次,算作首日合规。”
赵天鹰一愣,随即咧嘴笑了:“你这招比打板子管用。”
“打服容易,心服难。”陈无涯拍了拍他肩头,“你现在就带人去各营走一趟,把这话传下去——不问过去说了什么,只看今天做了什么。谁先做到,谁先得利。”
赵天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刚迈两步又停下,回头道:“百刃门那帮人有点躁动,几个骨干嚷着要讨说法。”
“让他们闹。”陈无涯语气平静,“只要不动手、不违令,随他们站到军法堂前骂三天都行。但若有人偷偷改签到簿、私藏药材……”他顿了顿,“抓一个,关一个,不必再报我。”
赵天鹰重重点头,大步离去。
不到两个时辰,第一批完整上报轮防记录的门派名单便送到了案前。散剑盟、铁骨门、天鹰镖局三家赫然在列,连一贯散漫的绿林游骑也有两支小队主动交齐了三日执勤图。
陈无涯提笔圈出名字,命文书张榜公示,并批下优先分配令:三日内查验无误者,药材份额加成一成,兵器更换优先一级。
午后,西三区驻地外响起一阵骚动。
一名散剑盟弟子被两名同门簇拥着走上高台,脸上还带着不敢信的神情。他手里捧着一块铜牌,正面刻着“首功勋”三字,背面是青锋派特制的护心镜与一包疗伤药。
“这是李三河。”负责登记的文书朗声道,“连续三日准时报到,轮岗无缺,巡查无误。指挥使有令:守规之人,亦是功臣。”
台下一片寂静。
有人冷笑,有人撇嘴,更多人只是盯着那块牌子发怔。对他们而言,拼死杀敌才能换来的赏赐,如今竟给了一个“按时打卡”的人。
可没人敢当面质疑。
几日前还叫嚣着“立规就是夺权”的汉子缩在人群后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袖口——他已经三天没去签到了。
傍晚时分,白芷从医营出来,手里提着一只药箱。她没走正路,而是绕到西三区巡查点旁的小径,恰好看见陈无涯蹲在一顶破帐篷前,正帮一名受伤的绿林汉子包扎脚踝。
那人咬着牙不吭声,额上全是汗。陈无涯动作很轻,一边缠布条一边说:“你们以前野惯了,突然要定时定点,肯定不自在。可现在不是单打独斗的时候,一人迟到,整队都要替你补防。”
汉子闷声道:“我知道……可总觉得像是被人拴住了。”
“不是拴住,是绑紧。”陈无涯系好结,“绳子松了,谁都跑不远。绑紧了,才能一起往前冲。”
他说完站起身,接过白芷递来的药瓶,道了声谢。
白芷看着他沾了泥的手背,忽然开口:“你变了。”
“嗯?”
“以前你总靠歪理破局,现在……”她顿了顿,“你在建一条能让所有人走的路。”
陈无涯笑了笑,没接话。他拎起药箱往回走,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接下来五日,营地悄然生变。
补给点前不再拥挤争抢,轮防交接准时进行,连最偏远的哨岗也开始每日上报火漆印封的简报。巡查司的违规记录从每日十余条降至个位数,最后两天,竟再无一笔新增。
第三日清晨,陈无涯召集各营队长于主营高台。
他展开一张大幅布图,上面用朱砂标出各营行动轨迹与资源流动线。“过去七日,信息传递平均耗时六个时辰,最高延误达一日一夜。”他指着几处淤堵节点,“问题不在人懒,而在层层上报,等令如等命。”
台下众人屏息听着。
“即日起,设‘前线直报哨’。”他抬手示意角落新搭的木台,“凡遇敌情、伤病、物资短缺,基层队长可越级直报军法堂。同时推行‘三日公示制’——所有任务指派、补给分配,张榜三日,接受质询。”
一名老卒皱眉:“若有人借机谎报呢?”
“谎报者,一经查实,战后追责加倍。”陈无涯看着他,“但我们不能因怕假话,就堵住真话的路。”
众人沉默片刻,陆续点头。
制度落地半月,结盟军运转渐入正轨。士气不再如初战时那般炽烈张扬,却多了一份沉实的秩序感。各派之间仍有摩擦,但已从“要不要遵守”转向“如何更好执行”。
这一日清晨,赵天鹰巡营归来,将一叠文书放在陈无涯案上。“绿林盟全队达标,铁骨门零违规,连散剑盟弓手营都开始自发轮值夜哨。”他笑着摇头,“你说对了,给他们一点甜头,比抽鞭子还灵。”
陈无涯翻开文书,一页页看过,指尖在一处签名上停了停。
那是吕承志亲笔画押的百刃门交接单。虽然掌门已被拘押,但门下弟子为保门派存续,这几日格外谨慎,竟成了新规执行最严的一支队伍。
他合上卷宗,抬头望向主营外。
晨雾散尽,各营旗帜依次升起。巡查司士兵持戟而立,补给车队缓缓驶入中央校场,医营门前排起了领药的长队。一切都安静而有序。
他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袖中那枚银角子始终未离身,内侧的“半环抱月”符号像一根刺,提醒着他背后还有更深的影子未曾浮现。截获的密信残页也一直压在案底,那句“货已备齐,只等信号”始终没有下文。
但他不能动。
此刻若再掀风波,刚稳住的局面可能再度崩裂。他必须让这支联军先学会走路,才能谈奔袭千里。
赵天鹰见他久不出声,低声问:“还在想幕后的人?”
“我在想,”陈无涯缓缓开口,“一个人能拿到北境私铸币,能烧掉纸条,还能让不同门派的人说出一样的话……他不需要亲自露面,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让整个联盟自乱阵脚。”
赵天鹰脸色沉了下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陈无涯站起身,将那枚银角子轻轻放在桌角,“我们有了规矩,有了眼睛,有了能说话的路。他若再动手,只会把自己的影子照得更清楚。”
赵天鹰重重点头:“我加派暗哨,盯住所有外来联络。”
“不用。”陈无涯摇头,“让他来。只要他还想搅动这潭水,就得伸手。而手一伸出来——”
他伸手拿起银角子,迎着阳光翻转,那道刻痕在光下清晰可见。
“我就知道它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