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照在桌角,银角子边缘的刻痕像一道细线划过木面。陈无涯盯着那符号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拨动它转了个方向,光随之移动,映出内侧那个“半环抱月”的暗纹。
他没有再把它收起来。
赵天鹰推帐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陈无涯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几本登记簿,眼神却不在纸上,而在那枚币上。
“刚巡完东三区。”赵天鹰声音压低,“药材商今日又来了,三个不同铺子,签的是同一手字。”
陈无涯点头,没抬头。“哪三家?”
“回春堂、济世坊、安和局。都是老面孔,但笔迹对不上前几次记录。”
“他们送的是什么药?”
“止血散、续筋丸,还有驱寒汤料。量不大,走的是特批通道,说是医营急用。”
陈无涯终于抬眼:“白芷知道吗?”
“她早上查过一批,说成色没问题,可剂量配比偏轻。她留了样,还没来得及细验。”
陈无涯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手指从北境雪原一路滑下,停在补给线上三处交汇点。
“把这三个点的轮岗名单调出来,近五日所有交接记录,全部重核一遍。”他说,“尤其是夜里换防的时辰,有没有人连续替班,或者迟到早退却没人报备。”
赵天鹰皱眉:“你是怀疑……有人借着送药混进来,换了身份?”
“不是怀疑。”陈无涯摇头,“是有人已经在做了。吕承志背后那根线没断,只是沉下去了。”
赵天鹰沉默片刻:“要不要先抓一个试试水?”
“不能动。”陈无涯语气平静,“现在抓,只会打草惊蛇。他们等的就是我们乱阵脚。新规刚稳住,士气靠的是秩序,一旦下令严查,人心立刻就松。”
他转身拿起登记簿,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个签名。‘李六’,绿林游骑第三队。三天前他该值夜哨,记录写着‘已到岗’,可巡查司没人见过他。”
“也许记错了?”
“不会。”陈无涯合上簿子,“昨夜我亲自去西哨绕了一圈,第三队的人说,李六半个月前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医营后棚,没人管。”
赵天鹰脸色变了。
“已经有人冒名顶替。”陈无涯声音很轻,“而且,他知道怎么避开查验。”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亲卫低声禀报:“指挥使,北线斥候回来了,只带回一句话——风沙遮眼,不见敌踪,但雪地上有新蹄印,深且密,像是骑兵集结过。”
陈无涯没说话,只是走到案前,将银角子翻了个面,再次对着光。
赵天鹰看着他:“你还信这东西能指路?”
“我不信它。”陈无涯放下币,“但我信,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烧掉纸条,也不会冒着被揭发的风险收这种私铸钱。他在等信号,就像我们在等风向。”
他抬头看向赵天鹰:“传令下去,暂停一切对外巡查调度。从今晚开始,所有出入营地的人,必须由双人核查腰牌与指纹泥印。补给线改道两次,每日路线不重样。医营药品进出,全部加封火漆,由白芷亲自开验。”
赵天鹰迟疑:“这些事……会不会让底下人觉得又要变规矩?”
“那就告诉他们,这不是新规。”陈无涯说,“是战备演练。”
赵天鹰领命而去。
帐内重归安静。
陈无涯坐回案前,翻开一本旧册,那是截获密信的誊抄本。他逐字扫过,目光停在最后一句:“货已备齐,只等信号。”
他闭上眼,启动错练通神系统。
记忆如水流回溯。那些登记簿上的名字、签字的笔顺、药材商的路线、换防的时间节点,在脑海中被打乱重组。系统开始反向推演——谁最不该出现在某个位置?谁的行动路径恰好避开了所有明哨?
片刻后,一行数据浮现:三名药材商,均于辰时三刻进入营地,停留不超过半个时辰,离开时车辆重量减轻不足三成,但申报清单却显示满载药材售出。
不合常理。
若真卖完了药,为何账目未更新?若没卖完,为何车轻如初?
他睁开眼,提笔在地图上圈出三条线:一条沿补给道南下,一条穿医营后巷直通传令台,另一条隐秘连接各营轮防交接点。
三线交汇处,正是军法堂侧门。
他低声自语:“他们不要命,要的是混乱。”
夜风掀动帐帘一角,灯影晃了晃。
与此同时,北境雪原。
拓跋烈立于高台之上,身后铁甲骑兵列阵如林,披兽皮的萨满围火而舞,骨铃叮响。战鼓一声接一声,敲在冻土上,震起细雪。
他抽出腰间弯刀,刀柄红宝石幽光流转。刀锋划过掌心,鲜血滴入燃烧的狼头图腾盆中,火焰猛地蹿高,化作青紫色。
“中原人讲规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他们以为立了规,就能守住城。”
台下无人言语。
“那就撕了他们的规。”他抬起染血的手,指向南方,“派二十人,混进补给、医营、传令三路。不杀人,不放火,只传一句话——‘粮尽药绝,明日断供’。”
一名黑袍将领上前:“七日后主力南下,是否同时点火?”
“不。”拓跋烈冷笑,“等他们自己乱起来。里应外合,才能一击致命。”
他收回手,任血顺指尖滴落:“我要的不是胜仗,是让他们亲手毁掉自己的秩序。”
火光映在他脸上,左颊刀疤微微抽动。
营地,主营内室。
陈无涯猛然睁眼。
他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了片刻,梦里全是交错的脚步声和重复的签名。
他坐直身体,伸手摸向地图,朱砂圈出的三条线清晰可见。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他提起笔,蘸墨,在登记簿空白处写下几个名字——都是最近频繁出现在三线交汇区域的“杂役”与“商贩”。
笔尖顿住。
门外传来轻微响动,是赵天鹰回来了。
帐帘掀开,赵天鹰神色凝重:“盯住的那个药材商,刚才试图往东边荒坡走,被拦下后声称迷路。搜身时,在鞋底夹层发现一张折叠的油纸,上面写着——‘风起时,粮仓自焚’。”
陈无涯盯着那张油纸,没接话。
赵天鹰问:“现在怎么办?是抓人,还是放长线?”
陈无涯缓缓将纸折好,放进一个空木匣里,盖上盖子。
“让他走。”他说。
“什么?”
“让他回去。”陈无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灯火零星的营地,“我们刚立了规,不能自己先破。既然有人想看乱,我们就让他看到——规矩还在,只是,已经换了模样。”
赵天鹰皱眉:“你是说……引他们动手?”
“不是引。”陈无涯转身,眼神沉静,“是等。他们要的不是逃跑的机会,是制造恐慌的时机。只要他们还敢传消息,就一定会再来。”
他拿起木匣,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今晚起,医营增派守卫,但不要露形。补给点改用暗号交接,传令兵换装三次。所有人,按新流程走一遍。”
赵天鹰点头欲走,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事。”陈无涯低声说,“让巡查司把过去十天所有‘病亡’的流民名册整理出来,尤其是医营后棚那一批。一个都不能漏。”
赵天鹰迟疑:“你怀疑……死人也被顶替了?”
陈无涯没回答。他只是打开木匣,再次取出那张油纸,指尖抚过字迹边缘。
墨色微淡,笔锋拖尾略带颤抖,像是写得匆忙,却又刻意模仿他人手迹。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份旧签到簿,对照片刻,瞳孔微缩。
同样的笔顺,同样的收尾方式。
这个字,曾在李六的签到记录上出现过。
而李六,早在半个月前就被登记为“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