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绸裹铁,十二姝归
虔城北门的号角声还在山峦间回荡,我指尖捏着赵时赏递来的婚书,宣纸上“合卺”二字墨迹未干,却能摸到纸面下混着的细碎铁屑——是军器监周铁的手笔,他说掺了虔州特产的稀土矿砂,能镇住乱世邪祟。三日前整编十六路义军时,池州来的赵虎还拍着我后背大笑,腰间那柄当兵器使的船桨磕在案几上,震得酒碗里的米酒泼出半盏:“刘将军连北境残部的甲胄都能凿穿,难不成还怕这轻飘飘的红盖头?”他身后的亲兵们哄笑起来,郑苗搂着怀里的水瓢接话:“赵将军有所不知,咱们刘将军见了白砚姑娘,连打铁的锤子都能握反喽!”
虔城祠堂的横梁上早挂满了红绸,有几条竟是军器监的工匠们用锻造边角料混着蚕丝织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红绸上泛着点点银光,像缀了满地星子。李铁匠今日换了身新衣裳,头上那顶银冠是他亲手打的,龙纹边角还留着未打磨的毛刺。他站在祠堂门槛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名单,每念一个名字,就往香炉里扔块松香,白烟腾起时裹着柏木香:“李白砚——”白砚往前迈了半步,裙摆扫过青砖,绣在裙角的玄鸟突然抖了抖翅膀,原是用银线暗绣的纹样,一动便闪闪烁烁,“阿黎——”阿黎怀里的药箱发出轻响,海贝串成的铃铛撞在青铜锁上,叮当作响,“王婉婉,吴燕殊,雷芸……”念到雷芸时,李铁匠顿了顿,这位从福洲??族部落来的姑娘总爱往熔炉边凑,袖口常年沾着硫磺,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有玛雅来的伊莎,暹罗的阿依,火地岛的珠玛,澳洲的兰娅,古巴港归顺的莉娜。”
十二姝站在香案前,嫁衣颜色各有讲究。白砚穿的薯莨红裙是用赣州特有的红泥染的,浸过三遍河阳水,越洗越艳;阿黎的裙角垂着十八颗海贝,是她在琼州行医时渔民送的,每颗贝里都藏着晒干的草药籽;吴燕殊的九尾狐纹绣在月白长衫上,烛火晃动时,狐尾仿佛在轻轻摇摆,她趁人不注意,往我手心塞了片雪白的狐毛,低声说:“这是我修了三百年的灵物,能替你挡三灾。”
“按咱们客家规矩,新人得跨火盆。”赵时赏往炭盆里添了把柏叶,青烟裹着艾草香漫开来,呛得伊莎打了个喷嚏,珠玛赶紧往她手里塞了块火地岛的蜜饯。我牵着白砚的手往火盆迈时,她突然拽住我衣角,声音压得极低:“你看地上。”火盆边缘的灰烬里,十二姝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竟在青砖上连成个完整的圆圈,像极了令孤先生在油山岩壁上画的正气阵。李铁匠突然笑出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唾沫星子溅在香案上:“当年文丞相在赣州练兵,也爱用这阵仗聚气!他说人心齐了,比铁甲还硬!”
(二)腊味满街,百姓贺礼
祠堂外的长街早被贺礼堵得水泄不通。东头的张屠户扛着半扇腊猪挤进来,猪耳上系着根红绳,油星子顺着绳头往下滴:“这是按我祖上传了七代的方子腌的,埋在松针堆里足足三个月,保准弟兄们吃了有力气守关!”他身后跟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捧着个陶坛,掀开盖子时,酒香混着肉香直冲鼻子——是张屠户家酿的米酒,坛底沉着二十颗红枣。
西巷的陈绣娘领着七个徒弟,每人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十二双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里藏着“平安”二字。“我家三儿在军器监当学徒,说上次修缮独松关全靠你们的新法子,”陈绣娘抹了把眼泪,指腹摸着鞋面上的云纹,“这鞋帮子用的是蜀锦,踩在冰上不打滑,能踏遍四洲的路。”王婉婉拿起双鞋试了试,突然笑起来:“绣娘手艺真好,连鞋头都缝了层铁皮,这是怕我们巡查时踢到碎石?”
最热闹的是李二家的酿豆腐。二十个陶罐在祠堂角落排开,李二媳妇穿着新做的蓝布衫,掀开盖子时,热气裹着豆香直冲梁上的燕子窝,惊得燕子扑棱棱飞起来。“里面掺了赣州特有的黄元米果,”她红着脸往我手里塞了双竹筷,“我家那口子在军器监烧火,说这豆腐得用稀土矿泉点,才够嫩。”白砚偷偷夹了块塞我嘴里,客家米酒的甜混着豆腐的鲜在舌尖散开,突然想起去年在信丰铁厂,她也是这样红着脸,把烤得焦香的红薯塞进我怀里,红薯皮上还沾着她的指印。
吴六带着衢州的货郎们来搭戏台,挑货的扁担上缠着红绸,一头挂着糖画,一头摆着捏面人。“这面人是按十二姝的模样捏的,”他举着个面人给我看,白砚的面人手里还捏着个小铁锭,阿黎的面人背着个药箱,“昨儿个有个北境残部的探子混进城里,被我这杂货铺的伙计逮住了——他们哪知道,卖糖人的都带着连发枪,糖画勺里藏着短刀!”正说着,段沐雪突然指着面人堆笑出声:“吴头领把珠玛的鼻子捏大了!”珠玛是火地岛来的姑娘,鼻子确实比旁人高些,她也不恼,拿起个糖画舔了舔:“大鼻子才好,能闻出三里外的狼烟。”
(三)墨鹤藏桥,腹内乾坤
新房的烛火被穿堂风舔得忽明忽暗,映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白砚解开嫁衣盘扣时,头上的银簪突然“当啷”掉在地上,滚到床底露出半截——原来簪子是空的,里面藏着张极小的羊皮纸。“这是用美洲龙血树汁画的,”她弯腰捡起簪子往我掌心按,羊皮纸遇热竟慢慢展开,边角的褶皱里掉出片干花,是蓝月亮谷的勿忘我,“你看这鹤形桥,从油山直通……你说的那个现代。”
墨鹤图在烛光下泛着幽蓝,每只鹤的翅膀上都用金粉刻着《正气歌》的句子,“时穷节乃见”五个字尤其清晰。我摸着图上凹凸的纹路,突然想起令孤先生焚书时说的:“有些字不用写在纸上,该活在心里。”白砚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她小腹上,那里有微弱的起伏,像初春冻土下拱动的草芽,她的声音带着颤:“阿黎给我把过脉,说这是个小子,将来能抡动李铁匠打的八斤重刀。”
“我不走。”我把图纸卷起来塞进她发间,龙血树汁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皂角味漫过来,“你忘了?我答应过令孤先生,要把正气种遍四洲。”她突然笑出声,眼泪落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军器监刚出炉的铁水:“那你得教他认稀土矿,认连发枪的机括,告诉他爹爹是怎么用疫苗护了沿海百姓的。”窗外传来阿黎的咳嗽声,她抱着药箱在廊下徘徊,海贝串铃撞得格外响——这丫头总怕打扰,却不知我们早听见她往药罐里加了安神的夜交藤,药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新房的脂粉香,竟格外好闻。
(四)疫起惊涛,魂灯初燃
婚后第七日,福州港的急报穿透晨雾撞进祠堂。郑豹派来的斥候跪在青砖上,甲胄上的霜还没化,怀里的信笺浸着暗红的血,墨迹被晕得模糊:“沿海突降怪雨,落地即黑,百姓染病后上吐下泻,已有三成巡防营弟兄倒了……”话没说完,他突然咳出一口血,溅在香案的供果上,苹果瞬间蒙上层灰黑。
阿黎突然按住桌角,指节泛白得像玉石,她药箱里的银针全在震颤,针尖凝着灰黑的雾,是她特制的“病气针”。“这是水瘴,比玉龙雪山的鼠疫烈十倍。”她掀开药箱,把十二味草药摆成北斗七星阵,牛黄在中间,黄连、黄芩分置两端,“得用活疫菌培养疫苗,就像当年在蓝月亮谷做的那样。”王婉婉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翻出个玻璃管子,是周铁新造的温度计:“这物件能测病气,要不先让斥候试试?”银柱“噌”地升到“高热”刻度时,斥候突然抽搐起来,嘴角涌出黑血,溅在温度计上,玻璃管瞬间蒙上层白雾。
“我跟你去疫区。”我拽住要烧符的阿黎,她手里的黄纸正画着“魂灯引”,朱砂在纸上晕成诡异的圈,火苗窜得格外高,几乎燎到她的鬓角,“令孤先生说过,医道不是献祭,是活人守住活人。”她突然把符纸塞进袖袋,从药箱里翻出二十个琉璃瓶,瓶底刻着极小的“刘”字——是我去年送她的,说方便装药,“那得取三十七个活样本,蓝月亮谷的雪洞温度正好培养,那里的冰川水含着天然的抑菌石。”雷芸突然拍了拍腰间的火药袋:“我跟你们去,美洲部落有秘法,能让疫虫不敢近身。”她解下个香囊递给阿黎,里面装着晒干的烟草和硫磺,是她从玛雅带来的驱虫药。
(五)疫区取血,竹楼耕情
福州港的海水泛着诡异的紫,像掺了苏木的染缸。我们乘玄鸟落在滩涂时,正撞见郑豹指挥士兵疏导病患,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飘着药香,地上的黑雨痕迹结成硬壳,踩上去脆响如碎玉。“这怪雨来得蹊跷,”郑豹的刀鞘磕在礁石上,火星溅到我手背,烫出个小红点,“北境残部在倭岛传谣言,说是天谴,想搅得咱们民心不安!”
阿黎跪在担架旁,银针刺破病人指尖,挤出的血珠在瓷碗里凝成黑块,像极了军器监报废的铁渣。“得取活疫菌,”她往碗里加了滴蓝月亮谷的泉水,黑块突然散开,在水中游成细线,“这样培养的疫苗才管用。”莉娜突然指着远处的芦苇荡:“那里有观测的人!”她是古巴港归顺的姑娘,眼尖得很,腰间总别着把加勒比弯刀,此刻刀已出鞘,寒光映着她的脸。
取到第三十七份血样时,阿黎突然栽倒在我怀里。她发间的火烈鸟羽翎沾着血污,我撕开她衣襟,后背竟布满红疹,像撒了把红疹子——这丫头为了稳住毒性,偷偷用了暹罗的“以毒攻毒”法,用自身血气逼出疫气。“别告诉她们。”她咬着我的衣襟笑,海贝串铃缠上我手腕,冰凉的贝壳贴着皮肤,“等疫苗成了,我再跟白砚讨酿豆腐吃,要李二媳妇做的那种。”
蓝月亮谷的雪洞藏在瀑布后,洞口挂着冰棱,像串水晶帘子。药王穿着麂皮袄,袖口沾着雪,指挥药童往陶罐里加雪水:“这洞恒温,正好养菌,比军器监的风箱还准。”阿黎守在罐边记录,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密的圈,像极了她绣的防护阵。夜里竹楼漏雨,我举着油布挡在陶罐上,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发间的草药香混着体温漫过来:“相公,等这事了了,咱们在谷里种满美洲的金鸡纳树吧,以后就不怕瘴气了。”她的手在我掌心画着圈,像在写什么字,我攥紧她的手,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响,映得她耳尖发红。
(六)疫苗破邪,京华来诏
第七日破晓,第三排左数第二个陶罐突然泛出琥珀色,像掺了蜜的酒。药王用银勺舀起一点,滴在病鼠身上——那只抽搐的老鼠竟慢慢伸直了腿,还抖了抖胡须,往食盆爬去。“成了!”阿黎扑进我怀里,药箱里的银针突然齐鸣,叮当作响,像在唱客家的《贺新郎》。我们分三队护送疫苗:吴燕殊带玄鸟队飞沿海,她的九尾狐能驱散瘴气;药王率弟子走陆路,推着周铁新造的保温箱;我留谷里陪阿黎继续培养第二炉,雷芸自告奋勇守在洞外,说要用美洲秘术护着疫苗。
沿海的转机比预想的快。三日后,郑豹传来的信上,字里行间都是笑,墨迹都带着跳:“第一针下去,垂死的老汉坐起来喝了三碗粥,还能扛着锄头去田里!黑雨落下的地方都撒了石灰,北境残部的谣言没人信了!”阿黎正往陶罐里加新药引,是从澳洲带来的金鸡纳树皮,闻言突然红了脸,往我手心塞了颗澳洲蜜枣,枣肉甜得发腻:“那你答应我的事……”竹楼的月光突然亮起来,照见她耳后新长出的绒毛,像初春的嫩芽,我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火塘的暖光漫在我们身上,陶罐里的疫苗泛着微光,像藏了片星空。
又过三日,北京的快马踏碎谷口的薄冰,马蹄声惊飞了崖边的雪雀。张世杰和文天祥的联名信摆在雪地上,黄绸封面绣着龙纹,边角还沾着驿站的泥:“长老团代管国事三年期满,幼帝禅让,望刘云速来登基,以安四海。”我望着信上“登基”二字,突然想起令孤先生在溶洞里刻的“正气无冕”,那四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却字字如炬。远处的玄鸟正驮着新疫苗起飞,翅尖的红绸在阳光下铺开,像条通往四洲的路——或许这便是文天祥公说的“道”,不在龙椅,而在千万支连发枪的枪口,在亿万亩待种的新禾苗里,在十二姝鬓角的红妆里,在每个愿意守住正气的活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