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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再次穿透南京城湿冷的雾气,吝啬地洒在行辕狭窄的天井里,却带不来多少暖意。我坐在书房,面前的早膳几乎未动,白粥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膜。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腰间冰冷的鲨鱼皮刀鞘上,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和体内那微弱内息缓慢流转带来的、聊胜于无的暖意,是此刻唯一能让我感到些许“实在”的东西。

右腿的旧伤在昨夜推演和彻夜难眠后,肿痛愈发明显,像一根浸透了醋的木头,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试图变换坐姿,膝弯后的疤痕都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我强忍着,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拜访”上。顺风镖行,这个被我圈定的第一个目标,像一块投入水中的试金石,即将测出这潭浑水的深浅,也可能……直接触碰到水底的暗礁。

我没有穿那身显眼的石青色官袍,只换了套半旧的靛蓝色公服,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棉披风。腰间的寒铁绣春刀用披风小心掩住,但刀柄露在外面,确保需要时能第一时间拔出。脸上没什么表情,刻意保留着几分重伤未愈的苍白和疲惫,这既能降低对方的戒心,也能在必要时成为“力不从心”的借口。

“备马。”我对着门外候着的老仆吩咐。声音因清晨的干涩和刻意的压抑,显得有些沙哑。

“是,大人。”老仆应声而去。不多时,马蹄声在院外响起。

我没有带孙司务,也没有带任何一个南城兵马司的人。此去是试探,是观察,人多眼杂,反而不好。而且,我需要保持一种“独行”的姿态,既是保护,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示弱”或“孤立”,看看会引来什么样的反应。

翻身上马。右腿在踩镫发力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我闷哼出声。我死死抓住缰绳,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强行稳住身形,才没有在人前失态。老仆垂手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驾。”我低喝一声,催马前行。马蹄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向着南城顺风镖行的方向行去。

顺风镖行位于南城靠近城门的主街上,门面不算特别阔气,但位置极佳,人来人往。黑漆的大门上方挂着“顺风镖行”四个鎏金大字,在薄薄的晨光下闪着些微俗气的金光。门前蹲着两只不算威武的石兽,门侧站着两个精壮的趟子手,抱着胳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街面。看到我骑马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朴素的公服和腰间的刀柄上略微停留,脸上露出些微的审视,但并未上前阻拦。

我在门前下马,将缰绳随意拴在门前的拴马石上。右腿落地时依旧疼痛,但我调整了重心,步伐稳定地走到门前。

“劳驾通传,”我对着其中一个趟子手,声音不高,但带着官场上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平淡,“南城兵马指挥司副使杜文钊,有公事拜访贵镖行王总镖头。”

“兵马司?”那趟子手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看我衣着普通,年纪不大,还带着病容,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副使”的头衔和腰间的刀还是让他收敛了些,“大人稍候,容小的进去禀报。”说着,转身进了大门。

我站在门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镖行的门面,又看似随意地看向街面。清晨的街道已开始繁忙,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顺风镖行斜对面是一家生意不错的早点铺子,热气腾腾,几个脚夫打扮的人正蹲在路边就着咸菜喝粥。一切如常,但我能感觉到,自从我下马通报,附近几道隐晦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是镖行的暗哨?还是这条街上其他势力的眼线?

片刻,那趟子手快步出来,脸上已换了一副稍显恭谨的笑容:“杜副使,请。总镖头在花厅奉茶。”

我微微颔首,迈步走入大门。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青砖墁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是厢房,看样子是账房、管事办公以及趟子手们歇脚的地方。院子里停着几辆罩着油布的大车,几个伙计正在擦拭车辆,检查绳索。见我进来,都停下动作,目光投来,带着好奇和审视。

引路的趟子手领着我穿过庭院,来到正厅侧面的花厅。花厅布置得倒有几分雅致,红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寓意“一路顺风”、“财源广进”的庸俗字画。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面皮黝黑、留着短髭的汉子,正坐在主位上喝茶。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面夹袄,外罩一件玄色马甲,手指粗大,骨节突出,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个练家子。看到我进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热情却又保持着距离的笑容。

“哎呀,杜副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南京本地口音,“鄙人王振山,添为顺风镖行总镖头。副使快请上坐!”

“王总镖头客气了。”我抱拳还礼,目光在他脸上、手上快速扫过。此人眼神精亮,笑容热情,但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透着一股江湖人特有的油滑和警惕。我在客位坐下,立刻有下人奉上热茶。

“不知杜副使今日莅临鄙号,有何贵干?”王振山重新坐下,端起茶盏,用碗盖拨了拨浮沫,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盯着我的脸。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放下茶盏,没有喝,开门见山,“今日前来,是为了一桩命案,想向王总镖头打听些事情。”

“命案?”王振山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凝重,“不知是何命案,竟劳烦副使亲自过问?又与鄙号有何干系?”

“南码头苦力刘大膀子,昨夜被人刺杀于货栈后巷,王总镖头可曾听闻?”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刘大膀子?”王振山皱起眉头,作思索状,片刻后摇头,“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在码头扛活的一个力夫?鄙号有时货物繁忙,也会临时雇些力夫装卸,或许有过照面,但实在记不清了。怎么,他死了?”

他的反应很自然,惊讶,思索,否认。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或许有过照面”这句话,留下了余地。

“正是。”我点点头,“此人身上有几处刀伤,致命伤在胸口。现场并无贵重财物丢失,不似劫财。经初步查访,刘大膀子生前嗜酒好赌,人缘一般,但昨夜曾与几个面生的汉子在‘快活林’酒铺喝酒,之后便遇害。据酒铺伙计回忆,那几个面生汉子中,有一人手腕上系着一条灰布带,上面似有图案。”

我说到这里,刻意停顿,观察王振山的反应。他脸上依旧是一片茫然和思索,但拿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若非我一直凝神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灰布带?图案?”王振山摇头,“这……码头上三教九流,用布带束腕的多了,有个把图案也不稀奇。副使莫非怀疑,是那几个面生汉子所为?这与鄙号……”

“并非怀疑贵镖行。”我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刘大膀子左臂上,有一处船锚刺青。而酒铺伙计所见灰布带上的图案,经其描述,亦与船锚有些相似。本官想到,贵镖行走南闯北,与码头、船舶打交道最多,或对此类刺青、标记有所了解,故而特来请教。”

我将“船锚”两个字,清晰地说了出来,目光紧紧锁住王振山的脸。

王振山的瞳孔,在听到“船锚”二字时,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茫然思索的表情,但那一刹那的反应,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船锚刺青?”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努力回忆,“码头力夫、水手,纹这个的确实不少,多是图个吉利,或者标明出身。这刘大膀子……好像以前是跑过船?纹个船锚,倒也正常。至于灰布带上的图案……伙计怕是看花眼了吧?那么暗的地方,又喝多了酒……”他打着哈哈,试图将话题带过。

“或许吧。”我不置可否,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清苦回甘,但我此刻无心品味。“王总镖头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可曾听闻,南京地面,有何帮派、组织,是以船锚为标记的?不拘是刺青,还是佩戴的饰物、信物?”

王振山脸上笑容微僵,旋即又舒展开,连连摆手:“副使说笑了。鄙号做的是正经镖局生意,开门迎客,童叟无欺,与那些江湖帮派、绿林好汉,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什么船锚标记,更是闻所未闻。副使若是追查帮派仇杀,怕是问错人了。”

他撇得很干净,语气也显得诚恳。但那份急于划清界限的态度,反而让我心中疑窦更深。一个能在南京城迅速崛起、路子颇野的镖行总镖头,说他与江湖帮派毫无瓜葛,鬼才信。他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但讳莫如深。

“原来如此。”我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和疲惫,“看来是本官想岔了。原以为王总镖头消息灵通,或能指点一二,也好早日破案,给死者一个交代,也安南城百姓之心。毕竟,白莲妖人风波未平,码头又出命案,上头催得紧啊。”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做出力不从心、被公务所累的模样。同时,将“白莲妖人”和“上头催得紧”这两个信息,轻描淡写地抛了出去。既是解释我为何如此“较真”,也是在施加无形的压力。

果然,王振山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些,但眼底的警惕并未减少:“副使勤于公务,心系百姓,王某佩服。只是这等市井命案,往往错综复杂,非一时可解。副使还需保重身体才是。”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副使是京城调任而来?不知在京城时,任何职司?王某早年也曾往京师走过几趟镖,倒是对京中人物风物,颇为怀念。”

开始探我的底了。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北镇抚司挂个闲职,不足挂齿。因在云南受了些伤,蒙朝廷体恤,调来南京将养,兼着这南城治安的差事,实在是勉为其难。”

“北镇抚司?”王振山眼中精光一闪,虽然很快掩去,但那瞬间的震动和忌惮,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北镇抚司的名头,在普通人耳中是阎王殿,在这些游走于黑白边缘的人心里,分量更重。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正的“客气”甚至“恭谨”。

“原来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失敬失敬!”他重新抱拳,“杜千户在云南的功劳,王某虽在南京,亦有耳闻。忠勇可风,令人钦佩!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如今只是南京一介闲散副使,当不得总镖头如此谬赞。今日叨扰已久,本官还要去别处查访,就此告辞。”

我站起身,动作因“伤疲”而略显迟缓。王振山连忙起身相送。

“副使慢走。若日后有用得着鄙号之处,尽管开口。王某在南京地面,还算有几分薄面。”他送到花厅门口,语气比方才热络了不少,但那份刻意的客气背后,是更深的疏离和戒备。

“有劳。”我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穿过庭院时,我能感觉到那些擦拭车辆、搬运货物的伙计,目光都似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尤其是腰间那被披风半掩的刀柄上。

走出顺风镖行大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我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右腿的刺痛依旧,但似乎被刚才那一番暗流涌动的交锋所带来的、冰冷的兴奋感稍稍压过。

王振山的反应,耐人寻味。他对“船锚”的瞬间警觉,对北镇抚司名头的忌惮,急于撇清与江湖帮派的关系,却又在最后示好……都说明,他即使不是那个“船锚”组织的核心成员,也必然对其有所了解,甚至可能有过接触或合作。而他最后那句“在南京地面有几分薄面”,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警告或提醒——南京的水很深,我这个“外来户”最好适可而止。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阿六的血,刘大膀子的尸体,还有苏州可能危在旦夕的蕙兰……都让我没有“适可而止”的余地。

顺风镖行,王振山……这只是开始。

我调转马头,没有立刻回行辕,也没有去南城兵马司衙门。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据我所知,另一家规模颇大的“镇江南镖局”所在的方向,缓缓行去。

既然要趟这浑水,不妨多试几家。看看这“船锚”的阴影,究竟在南京城的镖行里,笼罩了多大一片。也看看,我这位“北镇抚司来的伤号副使”,究竟能在这潭深水里,搅起多大的浪。

马蹄声声,踏在清晨湿滑的石板路上,也踏在我逐渐冰冷、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心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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