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早上,内阁接到了兴王殿下的上书。”
“臣不才,猜出来这是陛下的节奏吧。”
杨一清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眼神紧紧盯着朱厚照,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他知道,这句话问出口,就等于把自己的态度摆到了明面上 —— 他已经猜到了这件事背后有陛下的授意。
然而,朱厚照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轻轻靠在楠木椅上,手指再次敲击起桌面,语气平淡地自言自语道:“杨爱卿啊,你说说,现在我大明的宗室,可有十万人了?”
杨一清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和兴王的奏折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说道:“回陛下,据户部统计,如今我大明宗室子弟,确实已经超过十万人了。”
“超过十万人了啊……” 朱厚照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十万人,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每年朝廷要给他们发放的俸禄,耗费的粮食、白银,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虽然现在朝廷还能勉强支撑,但杨爱卿你想想,再过几代人,宗室人数翻上一倍、两倍,甚至更多,到时候朝廷还能支撑得住吗?”
“到时候,国库空虚,边防废弛,百姓困苦,大明的江山社稷,还能保得住吗?”
杨一清沉默了。
陛下说的这些,他不是不知道。
宗室人数庞大,确实是朝廷的巨大负担。
可这是祖制啊!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藩王及宗室子弟,由朝廷供养,世代承袭爵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作为文官,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护祖制,维护朝廷的稳定。
他定了定神,还是硬着头皮,搬出了那套说辞:“陛下,宗室供养制度,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传承多年,早已深入人心。”
“兴王殿下身为宗室,却上书请求削减宗室等级待遇,这分明是违背祖制,动摇国本啊!”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行,还请陛下三思!”
“祖制?” 朱厚照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屑,一丝嘲讽,“杨爱卿,你又跟朕提祖制?”
“那朕倒要问问你,太祖高皇帝在《大诰》里明文规定,官员贪污六十两银子,就要剥皮实草,悬于衙门口示众,以儆效尤。”
“这条祖制,你怎么不提啊?”
杨一清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太祖的这条规定,他当然知道。
可那是洪武年间的严刑峻法,早就被后世的皇帝弃之不用了。
现在陛下突然提起这条,是什么意思?
不等杨一清开口,朱厚照继续说道:“杨爱卿,你在官场沉浮多年,身居次辅之位,平时私下里,应该也收过不少地方官员送来的冰敬、炭敬吧?”
“那些冰敬、炭敬,加起来,肯定超过六十两银子了吧?”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砸在杨一清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陛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冰敬、炭敬,是官场的潜规则,几乎所有官员都或多或少地收过,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从来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尤其是在皇帝面前。
杨一清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陛下说的是事实。
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还有逢年过节各地官员送来的礼物,加起来何止六十两,恐怕上千两都有了。
“怎么?被朕说中了,无话可说了?” 朱厚照看着他,语气冰冷地说道,“想必你心里已经在想,那条规定是洪武年间的严刑峻法,太过严苛,与国不利,不应该沿用至今,对不对?”
杨一清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陛下竟然连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都知道!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洪武年间的严刑峻法,虽然能震慑贪官污吏,但也太过残酷,容易引起官员的恐慌和不满,不利于朝廷的稳定。
所以后世的皇帝,才会逐渐放宽刑罚,不再严格执行那些规定。
“陛下……” 杨一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 那毕竟是严刑峻法,与我大明以仁治国的理念相悖,弃之不用,也是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啊。”
“呵,以仁治国?” 朱厚照冷笑一声,语气更加犀利,“杨爱卿,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和你们文官集团利益相关的,就叫做祖宗家法,必须严格遵守,谁也不能更改;”
“可一旦触及你们的利益,损害你们的既得好处,就变成了严刑峻法,与国不利,就应该弃之不用?”
朱厚照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激动:“贪污受贿,损害的是国家的利益,是老百姓的利益!”
“那些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让老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们怎么不说这与国不利?”
“你们平时不是总爱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挂在嘴边吗?”
“不是总爱把国家、老百姓放在口头上吗?”
“可真要严厉打击贪污腐败,真要让你们遵守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你们就开始找各种借口,说什么严刑峻法,与国不利!”
“杨爱卿啊,做人可不能这么双标啊!”
“双标” 这个词,杨一清从来没有听过。
可结合朱厚照前面说的一番话,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不就是对自己有利的就遵守,对自己不利的就抛弃吗?
陛下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驳。
陛下说的没错。
祖宗家法,不仅仅是约束皇帝和藩王的,更是约束文武百官的。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既有维护宗室利益的,也有打击官员贪污腐败的。
可他们这些文官,却只选择性地遵守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对那些损害自己利益的部分,却视而不见,甚至找借口弃之不用。
这难道不是双标吗?
杨一清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窘迫、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现在终于明白,陛下为什么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了。
陛下根本不需要回答。
陛下就是要通过这番话,敲打他,警告他。
陛下就是要让他明白,谁才是大明的真正主宰,谁才有权决定哪些祖制该遵守,哪些祖制该更改。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朱厚照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每一声,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杨一清的心上。
杨一清站在原地,浑身僵硬,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官袍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栽了。
陛下的一番话,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过了好一会儿,杨一清才缓缓抬起头,看着朱厚照,脸上露出了疲惫而窘迫的神色。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恳求地说道:“陛下……”
“你到底是啥想法,能和臣说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