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中那一声裹挟着帝王无尽恐惧与暴怒的“彻查!一个都不许放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雷霆,沿着帝国高效的神经脉络,以最快的速度,携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劈向了遥远的东郡。
奉命执行此次任务的,是御史大夫属下的几位精干御史(相当于中央特派纪检官员),或许还有廷尉府派出的资深法吏。他们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直接从京师附近调拨的精锐秦军士兵,乘坐着最快的车驾,一路风驰电掣,马不停蹄地赶赴东郡。沿途郡县无不为之震动,各级官吏噤若寒蝉,生怕这股来自帝都的毁灭性能量会不小心溅射到自己身上。
当这支代表着皇帝意志的“钦差”队伍抵达东郡时,整个郡府上下早已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郡守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地将所有情况(包括他之前的犹豫和那份未能送出的“祥瑞”报告草稿)和盘托出,只求能稍微减轻一点罪责。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地方官场的迎来送往,为首的钦差御史,一位面色冷峻、目光如同鹰隼的中年官员,立刻下令直接前往陨石坠落现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死命令的决绝和……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对自身命运的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此刻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咸阳宫里等着“结果”。如果拿不出让陛下“满意”的结果,那么他们这群负责调查的人,很可能就会成为陛下宣泄怒火的下一批牺牲品。
陨石坠落的那片田野,此刻已被完全封锁,如同一个巨大的、开放的刑场。兵卒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那块黝黑的、刻着大逆不道谶语的陨石,依旧静静地躺在深坑底部,像一块沉默的、嘲笑着人间权力的墓碑。
调查,或者说,审讯,立刻以最高强度展开。
钦差御史坐镇临时搭建的营帐,如同阎罗殿上的判官。一队队兵卒和差役,按照户籍名册(或者干脆就是挨家挨户),将陨石周边几个村落的所有居民,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驱赶到封锁区外的一片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惶恐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如同待宰的羔羊,不知道厄运将如何降临。
审讯的方式简单而粗暴。
官吏们拿着皮鞭、棍棒,对着这些大多目不识丁、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农妇,反复喝问:
“说!是谁在那石头上刻的字?!”
“你们有谁看到过可疑的人?!”
“有谁听过有人传播这句逆言?!”
“知情不报,与逆贼同罪!知不知道?!”
起初,还有人试图辩解,哭喊着“青天大老爷明鉴,小民实在不知啊!”“那石头是天上掉下来的,谁敢去刻字啊!”……然而,换来的只有更凶狠的鞭打和呵斥。
恐惧,如同瘟疫,在人群中迅速蔓延。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些从京城来的“大官”,根本不是来查明真相的,他们是来索命的!说不知道,是鞭打;胡乱指认,可能会害死无辜的邻居,自己也未必能活;保持沉默,同样会被视为“知情不报”……
审讯持续了数日。空地上日夜回荡着哭喊声、哀求声、鞭挞声,以及官吏们不耐烦的咆哮声。一些体弱的老人和孩童,在惊恐和折磨中昏厥过去,甚至就此再也没能醒来。然而,关于那个神秘的刻字者,依旧没有任何确切的线索。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那个(或那些)胆大包天的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期限一天天逼近。钦差御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带来的文书吏记录下的,除了满篇的“不知”、“未见”,就是一些在严刑拷打下产生的、互相矛盾、荒诞不经的攀咬(比如某甲说看到某乙晚上出门,某乙又说看到某丙在河边洗过凿子……)。这些口供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拼凑出有价值的线索,更别提揪出真正的“元凶”了。
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着每一个负责此案的官员。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皇帝那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充满杀意的眼神。完不成任务的下场,他们想都不敢想。
终于,在一个气氛压抑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夜晚,钦差御史召集了所有核心办案人员,进行了一次决定性的密议。
帐篷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疲惫、焦虑而又狰狞的脸。
“诸位,” 钦差御史的声音沙哑而干涩,“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东郡郡守无能,致使逆言刻于天石,惑乱人心,其罪当诛!然,若我等亦不能揪出真凶,肃清流毒,恐怕……我等项上人头,亦将不保!”
所有人都沉默着,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位廷尉府的法吏,眼神闪烁着阴鸷的光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提出了一个极其冷酷,但在当前绝境下似乎“唯一可行”的方案:
“御史大人,下官以为……刻字之逆贼,狡猾异常,隐匿极深,恐难短时缉获。然,陛下要的,是‘消除隐患’,是‘以儆效尤’!既然找不到具体刻字之人,那么……所有可能看到过这块石头、听到过这句逆言、甚至可能受到其蛊惑的人……便都是隐患!”
他顿了顿,观察着御史的脸色,见对方没有立刻反对,便更加露骨地说道:“陨石周边村落之民,近水楼台,必先观之,必先闻之!他们之中,或许有知情不报者,或许有暗中传播者,甚至其心已然被逆言蛊惑!为绝后患,为向陛下证明我等已彻底铲除毒瘤……唯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个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帐篷内一片死寂。有人面露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扭曲的、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行的“狠厉”。
最终,钦差御史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决断:
“为帝国安宁,为陛下圣虑……也只能如此了。传令:尽取石旁居人诛之!”
“尽取石旁居人诛之”!
这七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决定了成千上百无辜生命的终结!
命令被迅速下达。早已等待多时、同样被上级压力逼得快要发疯的秦军将领,立刻行动起来。
第二天,天色未明,大规模的逮捕开始了。兵卒们不再是询问,而是直接粗暴地踹开一扇扇简陋的柴门,将还在睡梦中的村民,无论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无论是壮年男子,还是柔弱妇人,全部用绳索捆绑,如同驱赶牲畜一般,押解到那片已经浸透了泪水和恐惧的空地上。
哭喊声、哀求声、孩童惊恐的啼哭声,震天动地!人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们淹没。有人试图反抗,立刻被乱刀砍死;有人跪地磕头,额头磕出血来,也换不来丝毫怜悯。
行刑的时刻到了。
没有审判,没有程序,只有最原始的、赤裸裸的屠杀。
秦军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手中的长戟、环首刀,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芒。随着军官一声令下,刀戟齐下!
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瞬间染红了整片土地,汇聚成一条条小溪,流淌进旁边的沟渠,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腥甜……
老人、青年、妇女、孩童……无一幸免。数百上千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这帝国最高意志的驱动下,在这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上,化为了一具具冰冷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的“罪过”,仅仅是因为他们住在了一块来自天外的石头旁边。
屠杀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一个村民倒下,哭喊声彻底消失,只剩下兵卒们粗重的喘息声和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随后,士兵们奉命,将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地掩埋(或者干脆填入附近的河流),然后又运来大量的柴草,堆放在那块引发了一切灾难的陨石周围,点燃了熊熊烈火。
烈火吞噬了那块黝黑的石头,仿佛要将这“不祥”的物证和那段血腥的记忆一同焚毁。石头在高温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最终化为了一堆焦黑的、不成形状的残渣。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咸阳。
“东郡逆石事件已处置完毕,所有可能接触逆言之刁民已悉数清除,逆石亦已焚毁,隐患已除。”
奏报上的文字冰冷而简洁,掩盖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嬴政看到这份报告,胸中的怒火和那莫名的恐惧,或许得到了一丝宣泄和慰藉。他可能觉得,自己又一次用铁血手段,镇压了挑战其权威的“异端”,维护了帝国的“稳定”。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为了他这一丝心安的代价是什么。这场发生在东郡田野上的无差别屠杀,就像一道惨烈的闪电,虽然短暂,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秦帝国统治的残酷本质与其合法性的脆弱根基。仇恨的种子,被更深地埋进了血染的泥土之中。
而在帝国的另一端,另一桩更加离奇诡异、仿佛来自幽冥的“警示”,正在悄然上演,等待着再次拨动这位惊弓之帝那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