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挣脱蒙恬手掌的那一瞬间,仿佛不仅仅是他肉体的脱离,更是他与这个充满阴谋、不公和最后一丝求生希望的世界,所做的最终诀别。蒙恬手中一空,那残留的触感如同扶苏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回天的悲凉。
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扶苏那决绝的转身,猛地沉了下去。
扶苏没有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空洞地越过那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冷笑的使者,越过那些焦急、惶恐、欲言又止的将吏,最终落在了自己营帐那低垂的帐帘上。那帐帘之后,是他最后的归宿,一个由“父命”和“孝道”亲手为他搭建的刑场。
他内心的痛苦挣扎,其实从未停止,只是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所覆盖。蒙恬的分析,字字在理,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指出了生路所在。那条路上,有真相,有或许可以挽回的余地,有他内心深处对生命本能的眷恋。
然而,另一条路上,矗立着一座名为“父命”的巍峨高山,山上刻满了“孝道”的铭文,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无法抬头。他仿佛能看到父皇那双严厉、失望、甚至带着厌恶的眼睛,正透过这封诏书,死死地盯着他。任何对这道命令的迟疑、质疑,在他看来,都是对“孝”字的玷污,是对父皇权威的挑战,会让他真的变成一个“不孝”的逆子,也会将蒙恬将军和所有为他发声的人,拖入更深的灾难。
“我若抗命,将军必受牵连,军中或将生变……届时,我岂非成了真正的帝国罪人?父皇……父皇定然是对我失望至极,才会如此……既是父皇要我死,我……我岂能不死?”
这迂腐而悲壮的逻辑,如同铁链,将他最后的理性牢牢锁住。他本性中的仁厚,在此刻化作了对强权的无条件顺从;他性格中的些许软弱,在巨大的压力下,让他选择了看似最简单、最“符合道义”的解脱方式——用自我的毁灭,来成全那虚幻的“孝”,来避免可能出现的更大动荡。
他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坚定,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营帐。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瞬间洇开,消失不见。
蒙恬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孤独,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他想再次冲上去拦住他,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知道,扶苏的心已经死了,在他决定遵从那道荒谬诏令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先于他的身体死去了。自己就算能拦住他的人,又怎能拦得住他一心求死的心?
就在扶苏即将掀开帐帘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用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传入蒙恬耳中的声音,留下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一句充满了诀别、无奈和最后关怀的话:
“愿将军善保此躯,勿以苏为念。”
(希望将军保重身体,不要以我为念。)
这话语,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蒙恬的心上!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即将赴死的年轻人,心中牵挂的,竟然还是他这个老臣的安危!
蒙恬虎目含泪,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扶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那道厚重的帐帘之后。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帐外,是死一般的寂静,是无数道紧张、悲痛、愤怒交织的目光。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呜咽。
帐内,光线骤然暗淡。扶苏缓缓走到营帐中央,面向东方——那是咸阳的方向,是父皇所在的方向。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之前的激动而略显凌乱的衣冠,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极其重要的典礼。然后,他双膝一弯,朝着东方,恭恭敬敬地、一下、两下、三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都像是在与他所挚爱、所敬畏、最终却赐他死亡的父皇,做最后的告别;也像是在与他曾经怀抱的仁政理想,与这片他倾注过心血和同情的北疆土地,做无声的诀别。
礼毕,他直起身,脸上已无泪水,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柄一直被他带进来的、装饰华丽却冰冷刺骨的宝剑。
剑身出鞘,发出一声清越而凄厉的龙吟!寒光映照着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庞。
没有犹豫,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再多一丝一毫的挣扎。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或许闪过了母亲模糊的容颜,闪过了弟弟们年幼时的嬉戏,闪过了咸阳宫学的朗朗书声,闪过了北疆士卒憨厚的笑容……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双臂用力,将那锋利的剑刃,决绝地、准确地,横向了自己的脖颈!
“噗——!”
一声利刃切割血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从帐内传出!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
这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帐外,蒙恬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怒吼:“公子——!!!”
这声怒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对扶苏冤死的痛惜,有对阴谋者的滔天怒火,有对自己无力挽救的愧疚,更有对帝国未来深深的绝望!
周围的将吏们,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压抑的哭泣,紧接着,悲声四起!这些平日里刀头舔血、铁骨铮铮的汉子们,此刻无不红了眼眶,许多人都流下了悲愤的泪水!他们敬重的、仁厚的扶苏公子,竟然就这样被一纸莫名其妙的诏书逼死了?!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那名使者,却对这片悲声充耳不闻。他脸上甚至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懒得摆出来,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冷漠。他示意一名护卫:“进去看看。”
护卫掀开帐帘,很快出来,面无表情地禀报:“回使者,公子扶苏……已伏剑自裁。”
使者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正处于巨大悲愤中的蒙恬。
“蒙恬!”使者的声音冰冷,打破了现场的悲恸气氛,“扶苏已伏法。陛下诏令,尔亦当自裁!莫非还要本使者动手吗?!”
蒙恬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使者,那目光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对方焚烧殆尽!他挺直了脊梁,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此诏蹊跷!蒙恬无罪!更未接到陛下当面旨意!要我蒙恬死,可以!但需陛下亲口所言,或证据确凿!否则,蒙恬宁可囚禁待查,也绝不就此含冤赴死!”
他选择了抗争,哪怕是以囚徒的身份。他要用自己的存活,作为对此事质疑的活证据,作为未来或许能揭穿阴谋的一线希望。
使者似乎早就料到蒙恬不会像扶苏那样轻易就范。他冷哼一声:“既然你抗旨不遵,那就休怪本使者依法行事了!来人!将逆臣蒙恬拿下,革去一切军职,囚于阳周(今陕西子长北),严加看管,等候陛下发落!北疆军务,暂由裨将王离接管!”
如狼似虎的护卫们一拥而上,卸下了蒙恬的甲胄和佩剑。蒙恬没有反抗,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记住了使者的容貌,仿佛要将这仇恨刻入骨髓。
随着蒙恬被押解下去,使者又迅速宣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命和稳定军心的命令(当然是按照矫诏上的安排),试图强行接管北疆军权。
然而,上郡军营的天,已经变了。
扶苏冤死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三十万大军中传开。尽管有使者的弹压和王离的接手,但一种巨大的不满、悲愤和寒心情绪,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在军中迅速蔓延。将士们想不通,为何仁厚的公子和功勋卓着的将军,会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到底怎么了?
而在混乱之中,几名对扶苏极为忠诚的亲随,或许趁着使者忙于接管权力、军营秩序混乱的间隙,怀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悄然脱离了队伍,消失在苍茫的北疆群山之中。他们要将公子含冤而死的真相,带到民间,带到那些同样对暴政充满怨恨的人们中间……
不久之后,“始皇帝听信谗言,枉杀忠良仁孝公子扶苏”的传言,便开始在帝国的暗巷、乡野之间悄然流传,如同一颗深埋的火种,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燃起燎原烈火,将那看似坚固无比的秦帝国,烧成一片废墟。
一曲仁德公子的悲歌,在长城脚下戛然而止。而另一曲埋葬帝国的挽歌,却刚刚奏响了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