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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东北季风的第一道前锋抵达望安岛。风不大,但很稳,从北方的海平面平推过来,将海湾里的浪头切出整齐的白线。

陈启明站在“定海号”的铁甲船头上,看着风帆被渐强的风鼓满,听着脚下传来蒸汽机低沉的轰鸣——这是第七次试航,也是第一次在真正的季风里出海。

“左舵三,稳在风里。”沈继舟的声音从驾驶台传来,苍老但清晰。老人今天没拿六分仪,手里拿着个新做的“风速仪”,是三根羽毛绑在转轴上的简陋装置,羽毛在风中飞转,转得越快,风越大。

雷震在甲板上指挥水手调整帆索。铁甲舰有三桅,主桅高八丈,帆是新织的厚棉布,浸了桐油,在晨光中泛着黄褐的光。船是七月下水的,这两个月来,在岛周围百里内试了六次,修了三次,最远到过福州外海,最近在岛西礁石区搁浅过一次——好在是涨潮,蒸汽机全力倒车,硬生生退了出来,但船底刮掉了三块铁板。

“这次走远点。”陈启明对身边的阿成说,“不往北,往南。到澎湖,在那边补淡水,然后看风,能走多远走多远。”

“不提前说去南洋了?”

“不说。”陈启明看着南方海面,“就说试航。试船,试人,也试试...这片海还认不认我们大明的船。”

汽笛鸣响,三短一长,是起航的信号。“定海号”缓缓驶出港湾,身后跟着两艘改装过的福船,是“乘风号”和“破浪号”,都是三百料的老船,但保养得好,帆是新的,船底刚刮过藤壶。三艘船,载着三百人,其中一百是水手,一百是战兵,一百是工匠——船厂的铁匠、木匠、帆匠都跟来了,沈继舟说,远航就是最好的试炼,有问题,当场修。

第一天顺风,走了八十里。第二天风大,走了一百二十里。第三天,前方出现了岛的影子,是澎湖列岛最大的渔翁岛。岛上有个小渔村,几十户人家,大多是闽南迁来的渔民,见到这三艘怪船——特别是那艘铁壳的——都跑到海边看,指指点点,但没人敢靠近。

船在岛西的避风湾下锚。陈启明带人上岸,用食盐、布匹换淡水、鲜鱼、蔬菜。渔村的里正是个姓陈的老汉,听说他们是“大明海防营”,是从北边来的官船,激动得老泪纵横,说十年没见到大明的官船了,这些年都是倭寇的船、佛郎机的船、还有各路海盗的船在这片海域横行。

“前两个月,还有两艘红毛夷的船在岛东下锚,上岛抢淡水,打伤了两个人,抢走了三船鱼。”陈老汉叹气,“我们报官,可台湾的衙门说管不了,福建的衙门说太远。这海,没人管了。”

陈启明没说话,只让人多给了两匹布。当晚,船队在湾里过夜,他独坐船头,看着南方的星空。那里,猎户座已经升得很高,再往南,是他不认识的星——沈继舟说过,那是南十字星,只有过了赤道才能看见。看见了南十字星,就离南洋不远了。

但他不急。急不得。铁甲舰还需要磨,人还需要练,这海...还需要重新认识。

第四天继续南行。过了澎湖,海水颜色开始变,从黄绿变成深蓝。风一直很顺,东北风推着船,一天能走一百五十里。第七天,前方出现陆地,是台湾岛的南端。船队沿西海岸南下,经过打狗(高雄)、阿猴(屏东),在第十天,到了台湾最南端的猫鼻头。

在这里,遇到了第一批真正的“南洋船”。是两艘阿拉伯的单桅三角帆船,船身细长,像两把弯刀切过海面。船上的人缠着头巾,看见“定海号”,远远绕开,但没走,停在五里外,像是在观察。

“是阿拉伯的商船,从满剌加来的,往琉球、日本去。”沈继舟用望远镜看着,“船上应该载着香料、象牙、玳瑁,从南洋收的,卖到北边。看船吃水,货不少。”

“要接触吗?”阿成问。

“不接触。”陈启明摇头,“我们看我们的,他们看他们的。这片海,谁都能走,但走不走得通,看本事。”

船队在猫鼻头补了最后一次淡水,然后折向西南,进入巴士海峡。这里是真正的远海了,四望无边,只有天,只有海,只有风和浪。风更大,浪更高,“定海号”开始颠簸,铁甲船身与海浪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像战鼓,像雷鸣。

有些水手开始晕船,趴在船舷边吐。工匠们忙着检查船体——颠簸可能会震松铆钉,可能会让接缝开裂。沈继舟整天待在驾驶台,看风,看浪,看海流,不时在航海日志上记着什么。陈启明和雷震轮流值更,确保任何时候甲板上都有五十个清醒的人。

第十四天,前方出现了岛屿。不是大岛,是群岛,星星点点,像撒在海上的芝麻。最大的岛上有山,山是绿的,山脚下有白色的沙滩,沙滩后有椰林,椰林后有...炊烟。

“是吕宋。”沈继舟指着海图,“吕宋群岛,最北边的巴丹岛。岛上有土人,也有我们华人,不多,几十户,是早年下南洋的渔民留下的。再往南三百里,是马尼拉,佛郎机人在那里建了城堡,驻了兵,控制了整个吕宋。”

“我们要去马尼拉吗?”

“不。”陈启明看着那些岛屿,“先在巴丹停。华人少,佛郎机人看不上,不驻兵。我们补给,修整,然后...看看情况。”

船队靠向巴丹岛。岛不大,东西不过十里,南北五六里。岛西有个天然港湾,湾里已经停着几艘船,有当地土人的独木舟,有华人的小帆船,还有一艘...佛郎机人的双桅船。那船不大,一百料左右,船身漆成白色,桅杆上飘着葡萄牙的十字旗。

“定海号”进湾时,那艘佛郎机船上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有人跑到船头,举起单筒望远镜朝这边看,看了很久,然后降下半帆,做出戒备的姿态。但“定海号”没理会,在湾东头下了锚,离佛郎机船足足一里远。

陈启明带人划小艇上岸。沙滩上已经有几十个人在等,有赤裸上身、只围块布的土人,有穿着短褂、皮肤黝黑的华人,还有一个穿着葡萄牙军服、挎着刺剑的军官,带着四个火枪兵。那军官三十来岁,留着两撇翘胡子,见陈启明上岸,上前一步,用葡萄牙语说了句什么。

“他说他是这里的税务官,叫席尔瓦。”沈继舟低声翻译,“问我们是什么人,来巴丹做什么。”

“告诉他,我们是大明望安岛海防营,奉旨巡海。路过巴丹,补充淡水和给养,停三天就走。”陈启明顿了顿,“问他,巴丹是葡萄牙的属地吗?”

沈继舟翻译过去。席尔瓦听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说了几句。

“他说,巴丹...理论上是大明的属岛,但实际是无人管的地。葡萄牙王国在这里设税务站,是应岛上华商请求,维护贸易秩序。我们停靠可以,但要交税,停泊税,每船每天一两白银。还要检查货物,如果有违禁品...”

“违禁品?”陈启明打断,“什么违禁品?”

“主要是军火。葡萄牙王国禁止任何人在吕宋群岛私运军火,违者...”席尔瓦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陈启明笑了。他从怀中取出那份盖了礼部大印的文书,递给席尔瓦。文书上明确写着,望安岛海防营“有巡海缉盗、护商保民之权”,可“便宜行事”。

席尔瓦接过,翻来覆去看,显然看不懂中文。他叫来一个华人通译,那通译看了,脸色微变,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席尔瓦脸色也变了,再看陈启明时,眼神复杂了许多。

“他说...”通译结结巴巴地开口,“席尔瓦大人说,既然是...大明的官船,停泊税可以免。但检查货物,是王国法律,必须执行。请大人...行个方便。”

“可以检查。”陈启明很大方,“但我们船上是粮食、淡水、布匹、食盐,还有我们自用的兵器。这些,不算违禁品吧?”

“不算,不算。”通译连忙说,又用葡萄牙语对席尔瓦说了几句。席尔瓦点点头,对陈启明行了个礼,说了句话。

“他说,欢迎大明官船来到巴丹,请自便。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他尽力帮忙。”

“替我谢谢他。”

席尔瓦带人走了。陈启明看着他的背影,对阿成低声道:“带两个人,暗中跟着,看看他去哪,见什么人。特别是...看看那艘佛郎机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明白。”

阿成带人悄悄跟了上去。陈启明则走向那些华人。华人大概有二三十个,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姓蔡,广东潮州人,在巴丹住了二十年了,捕鱼,种椰子,偶尔也做点小买卖。

“大人真是...大明的官船?”蔡老激动得声音发颤,“二十年了,二十年没见到大明的官船了!这些年,我们在这里,被土人欺负,被佛郎机人欺负,被海盗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现在有了。”陈启明扶住要跪下的蔡老,“以后,这片海上,有大明的船了。你们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

“难处...多了!”蔡老老泪纵横,“佛郎机人抽税,十抽三。土人抢东西,抢了白抢。海盗更不用说,隔三差五来一趟,抢了就走。我们这些华人,像没娘的孩子,谁都能踹一脚。大人,您...您能留下来吗?哪怕留条船,留几个人,我们也有个倚仗啊!”

陈启明沉默。他能听出老人话里的绝望,也能听出那份期盼。但他不能答应。至少现在不能。望安岛是根基,不能动。南洋要经营,但不能急。要一步一步来,先从巴丹这样的“隙缝”开始。

“我留不了船,也留不了人。”他说,“但我可以给你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深蓝色,银浪纹,中间一个“陈”字,是“定海号”的缩样旗。“这面旗,你挂在村里最高的地方。以后有船来,看见这面旗,就知道这里是我陈启明罩的地方。不敢说没人敢动,但动之前,得掂量掂量。”

蔡老双手接过旗,像接圣旨,浑身都在抖:“谢大人!谢大人!有这面旗,我们...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当天,旗就挂起来了,挂在村中央那棵最高的椰子树上。深蓝色的旗在热带的海风中飘扬,很显眼,很远就能看见。那艘佛郎机船上的席尔瓦看见了,没说话,但下午就派人送来一桶葡萄酒、一篮芒果,说是“欢迎的礼物”。

陈启明收了,回赠了两匹绸缎、一箱瓷器。礼尚往来,是规矩。

阿成傍晚回来,带回消息。那艘佛郎机船上装的是香料、象牙、玳瑁,确实是商船。但席尔瓦在岛上有个“仓库”,仓库里堆着几十个木箱,阿成趁守卫不备,撬开一个看了,是火绳枪,崭新的,油纸包着,一共五十支。还有火药,至少五百斤。

“货是往哪运的,没打听到。但听守卫聊天,说‘北边’急要,‘那边’打仗缺家伙。”阿成说,“北边...应该是日本。日本在打仗,各大名都在买军火。佛郎机人从果阿运来,在满剌加分装,然后一部分运日本,一部分...可能运给倭寇。”

陈启明点点头,没说话。他早料到了。南洋这条航线,现在是军火、香料、白银的黄金线路。葡萄牙人控制了马六甲,就控制了这条线的咽喉。要在这片海立足,迟早要和葡萄牙人碰。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巴丹这样的小地方。

第三天,船队补足了淡水、粮食、新鲜蔬果,准备继续南行。蔡老带全村人来送,送来了几十只鸡、几十斤咸鱼、还有各种土产,堆了半个甲板。陈启明推辞不掉,收了,又回赠了更多的盐、布、铁器。

“大人,您还会回来吗?”蔡老问,眼巴巴的。

“会。”陈启明看着南方,“下次回来,就不止这三艘船了。下次回来,这片海,会不一样。”

船起锚,出湾,继续向南。陈启明站在船尾,看着巴丹岛越来越小,看着那面深蓝色的旗在椰子树顶飘扬,越来越模糊,但依然清晰。那是他在南洋插下的第一面旗,是信号,是宣言,是...开始。

更南边,是马尼拉,是满剌加,是葡萄牙人的城堡,是荷兰人的商站,是阿拉伯人的港口,是整个沸腾的、充满机会也充满危险的南洋。他要去的,是那里。要争的,也是那里。

但争,要有争的本钱。铁甲舰是本钱,但不是全部。人脉是本钱,情报是本钱,对这片海的了解是本钱。这次南行,他不求攻城略地,不求扬威立万,只求看清这片海,认准这片天,为下次来,为以后来,为...总有一天要在这片海上说了算,做准备。

船行向南,风鼓满帆,浪拍船舷,汽机轰鸣。前方,海天一色,无边无际,像一张巨大的、等待落笔的白纸。

而陈启明手中,已经握住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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