砦墙之上,血腥的拉锯战已臻白热。岛左近及其亲卫被村上吉胤的亲兵与那两名如同肉山般的相扑力士死死钉在狭窄的城廊之间,进退维谷。每一声惨叫都意味着一名忠勇的部下倒下,城下笠原新次郎部苦战的呼号与伊达政宗本阵那无声却磅礴的压迫感,更如同冰锥,不断刺击着岛左近的神经。
他知道,再拖片刻,不必等伊达军碾压过来,自己这几十人便要先被这无穷无尽的车轮战耗死在此处!
“左近様!梯索已备,大部已下!” 一名浑身浴血的武士嘶声喊道。
岛左近目光扫过眼前怒吼着扑来的相扑力士,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整个通道。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墙垛旁堆积的、用于防火的那堆沙土!
——刹那间,一个半时辰前那惨烈的一幕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脑海:砦墙之上,守军劈头盖脸扬来的沙土、部下们瞬间的失明与惨叫、以及随之而来的那阵灼热而精准的夺命铁炮齐射!
就是它!
一股混合着愤怒、决绝与冰冷算计的火焰,自岛左近眼底猛地燃起!
“新八郎!沙土——!照他们之前对付我们的法子!” 他朝身旁一名手持长卷的年轻武士低吼,声音因刻骨的记忆而带着一丝沙哑的厉色。
那被称为新八郎的武士先是一怔,随即瞬间醒悟,眼中爆发出复仇般的快意光芒!他拼着硬受左侧水夫一记枪杆横扫,借势旋身,长卷贴地猛地一撩!——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墙头的沙土顿时如黄色的毒龙般咆哮而起,精准地罩向那两名冲在最前的相扑力士!
“咳!唔……!”
力士虽勇,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使出这“熟悉”的阴招?细密的沙粒瞬间灌入其口鼻眼耳,剧烈的刺痛和窒息感让他们发出痛苦的闷嚎,本能地闭眼挥臂格挡,那势不可挡的冲势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撤!” 岛左近岂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残存部下的耳边。
幸存武士们如蒙大赦,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墙边垂下的竹梯、绳索,手脚并用地向下滑去,动作迅捷却难免狼狈。
“混账东西!岛清兴!汝这无胆鼠辈!只会使这等下作手段吗?!” 城楼之上,传来村上吉胤因极度愤怒而尖利的咒骂声。他看到岛左近竟用如此“卑鄙”的方式脱身,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张俊脸气得扭曲。
岛左近却充耳不闻,他最后一个退至墙边,目光凌厉地扫过最后几名断后的武士,确认他们都已开始下滑。就在这时,真田信繁已策马冲至墙下,赤备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焦急的嘶鸣。
“左近様!快!” 信繁伸出手,脸上尽是焦灼。远处,伊达军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岛左近深吸一口气,正欲翻身下城,目光却猛地与城头那双因暴怒而几乎喷火的桃花眼对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恶毒的计划,瞬间在他心中成型——不仅要撤,还要撤得让这小儿追出来!否则,真田军的牺牲、笠原部的苦战,都将失去意义!
他猛地探身,非但没有立即下城,反而用手中大身枪的尾顿重重一跺墙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撕裂夜空的霹雳,清晰地盖过战场一切喧嚣,直刺村上吉胤的心窝:
“黄口小儿!竖起你的狗耳听真了!”
他声若洪钟,字字诛心:
“回去告诉那个弑父窃国、连姓氏都不敢堂堂正正示人的——德川赖陆!”
“德川”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掷出的两把淬毒匕首。
“他娘吉良晴,不过是内府(德川家康)榻上一玩物!他这舅舅,更是个只敢躲在力士兜裆布后狂吠的怂包孬种!”
“尔等若还想披着‘羽柴’这张皮,就拿出真本事来大阪城下见真章!想雪此耻?老子在大阪城头等着他!”
“羽柴?我呸!弑主之贼,也配?!”
这番话,恶毒、尖刻、侮辱性极强,更可怕的是,它巧妙地揉碎了真相与污蔑,直指赖陆出身中最敏感、最不愿被提及的疮疤——“德川”的阴影、其母与家康的暧昧关系、以及其权力来源的“不正”。这已不是两军对阵的叫骂,而是最彻底、最践踏尊严的宣战和挑衅!
城上城下,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正在滑降的武士、正在策马的信繁,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素来刚毅沉勇的治部少辅笔头家老,竟会吐出如此……如此市井无赖般却又直戳心窝的毒言!
村上吉胤的表情,从极致的愤怒,瞬间转为极致的错愕,随即是滔天的羞辱和暴怒!他白皙的脸庞先是涨得通红,继而转为铁青,最后是一片骇人的煞白。他指着岛左近,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竟一时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匹夫安敢……安敢如此辱我阿姊!辱我甥儿!!!” 他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桃花眼中不再是傲慢,而是近乎疯狂的杀意。
“殿下!不可!此乃诱敌之计!小心中伏!” 来岛通总魂飞魄散,扑上来死死抱住吉胤的臂甲。
“滚开!” 村上吉胤猛地将他甩开,力气之大,几乎将来岛通总掼倒在地。他此刻理智尽失,脑中只剩下将岛左近碎尸万段的念头。“你听见了!你听见那匹夫如何辱没门楣!此仇不报,我村上吉胤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你要我忍?这话你留着去对羽柴中纳言说!看他能不能忍!”
他彻底疯了,对着身边亲卫和那两名刚勉强睁开红肿双眼的相扑力士嘶吼:“追!都给本公子追!取岛左近首级者,赏万石!不,三万石!”
话音未落,他已不顾一切地冲向阶梯。
“殿下!砦堡为重啊!” 来岛通总绝望地喊道。
“砦堡交给你了!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村上吉胤头也不回,身影已消失在阶梯拐角。一群杀红了眼的亲卫和那两名怒吼的相扑力士,如同决堤的洪水,跟着涌了下去。
而此刻,岛左近已翻身跃上真田信繁的战马,两人一骑,带着一队精锐亲兵,并不全力奔逃,反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向着预设的撤退路线“败退”而去。
且说砦门在村上吉胤狂暴的呵斥下被慌忙推开。这位锦衣少年早已抢过一匹战马,翻身而上,甚至等不及身后亲卫完全集结,便一马当先,冲入了砦外浓稠的夜色之中。他麾下的队伍,此刻已全然失了水军应有的章法。那两名刚被沙土迷了眼、兀自发狂怒吼的相扑力士,徒步挥舞着巨杵,踉跄前冲;数十名杀红了眼的水夫亲兵,有的有马,有的无马,乱糟糟地呼喝着,跟随着前方那面在火把摇曳中狂乱舞动的旗印——白底之上,墨色“上”字丸立鼓纹,本是能岛村上氏威震濑户内的象征,此刻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黑暗中盲目窜动。
“岛清兴!无耻鼠辈!休走!留下头颅!” 村上吉胤的咒骂声在夜风中尖锐地传播,充满了被羞辱后的狂怒。他甚至猛地摘下了背上的和弓,就着马背的颠簸,勉强搭上一支丸根箭,看也不看便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正在“溃逃”的敌军队尾方向胡乱射去!箭矢软绵绵地消失在黑暗中,不知落在了何处。这毫无准头的一箭,非但没能伤敌,反而更暴露了他已彻底失去冷静,只余下野兽般的冲动。
这一小股人马,就这样嘶吼着、咒骂着,很快便被地形起伏与更深的黑暗所吞噬。砦墙上的人,只能听到那喧嚣的叫骂声和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被寂静的荒野所吞没,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砦墙之上,来岛通总兀自瘫坐在冰冷的地面,目光呆滞地望着吉胤消失的方向。年轻的脸上早已血色尽失,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他并非惧怕战败受罚,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恐惧。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许多年前,父亲猝然离世后,在能岛村上家内部倾轧中瑟瑟发抖的幼童。若非盟友森公(森弥右卫门)念及旧情,力排众议,将年幼的他扶上来岛家督之位,并多次在暗中施以援手,他来岛通总和他这一脉,恐怕早就被族中生吞活剥,尸骨无存了。是森公的庇护,才让他在诡谲的濑户内海站稳了脚跟。后来,森公更是将爱女松姬许配于他,这既是笼络,也未尝不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监视意味的“恩情”。
尽管松姬性子骄纵,夫妻情分淡薄,但来岛通总内心深处,对森公始终怀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感激的复杂情感。如今,森公的嫡子、村上水军未来的指望吉胤殿下,竟在自己的防区,因自己的“疏忽”(至少他这么认为)而中了如此明显的诱敌之计,孤军深入险地!若吉胤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对得起森公当年的恩情?如何在赖陆公和森家面前自处?
“森公……卑劣无能如我,竟……竟未能护住吉胤殿下啊……”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来岛通总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地面,指甲深深抠入砖缝,才勉强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巨大的压力与负罪感,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彻底压垮。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自砦内通往本阵的方向传来,迅速由远及近!
这蹄声如同惊雷,猛地劈开来岛通总脑中的混沌!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倏地抬起头,绝望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望之光!
“是吉胤殿下?!殿下回来了?!定是发现敌情有异,及时折返了!” 他心中狂喜,挣扎着想要爬起,冲向阶梯口迎接。
然而,那马蹄声到了砦墙之下,却并未停留,反而沿着墙根,向着砦门方向疾驰而去!紧接着,便是守门士兵一阵略带慌乱的呵斥与询问声,以及一个年轻、却异常冷峻、不容置疑的呼喝声:
“闪开!羽柴中纳言殿下钧旨至此!速开侧门!”
这声音……不是吉胤殿下!
来岛通总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冷水瞬间浇灭,心情直坠深渊。不是吉胤回来了……那这深夜疾驰而来的,是中纳言殿下的使者?是来问责的吗?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强忍着眩晕,连滚爬爬地冲到内侧女墙边,探头向下望去。
只见砦门下火光晃动,一名身着墨色胴丸的年轻骑士,正勒马立于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侧门之前,背上那支“五七桐”旗标在火光下异常醒目。虽看不清面容,但其挺直的脊背和冷冽的气势,与吉胤殿下的张扬截然不同。
“是……池田少殿?” 来岛通总认出了来者,心中更是咯噔一下。池田利隆,池田辉政的嫡子,亦是督姬殿下昔日的继子,新近才到中纳言身边担任侧近众。
利隆猛勒战马,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砦墙与神色惊惶的来岛通总,没有丝毫寒暄,用清晰、刻板、不容置疑的声音高声宣示,如同复读一道冰冷的公式:
“羽柴中纳言殿下钧旨!”
所有士卒,包括来岛通总,皆伏身倾听。
“各军听令!今夜敌情不明,恐有奸细趁乱诈营!着尔等即刻起:紧闭营门,加固寨栅,无中纳言殿下亲笔朱印状,严禁任何兵马擅自出入!各营守将需恪尽职守,稳守本位,不得妄动!岩出殿(伊达政宗)所部已奉令为全军机援,专司策应追剿之事。 敢有违令躁进、或擅开营门者——无论功过,立斩不赦!”
这道军令,重点在于 “稳固营盘,防敌诈营” ,并将“追击”的权力明确收归中枢,指定由最强的伊达政宗部作为唯一的机动拳头。这体现了最高统帅在夜战中的冷静与控局能力。
命令宣毕,池田利隆丝毫不理会现场情由,完全是一台无情的传令机器。他立刻转向身后一名使番,用一模一样的刻板语气下令:“速将此令,一字不差,传报岩出殿军阵!”
“嗨!”使番领命,打马如飞而去。
直到此时,来岛通总才找到机会,他急步上前,声音因焦虑而颤抖:“池田少殿!吉胤殿下他刚才中了激将法,已亲自出砦追击去了!此刻危在旦夕!这军令……能否容末将即刻遣使飞马禀报中纳言,陈明此间突发之事?吉胤殿下可是御母堂之胞弟啊!”
池田利隆听到这番关乎“舅父”生死的话,脸上肌肉纹丝不动,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用完成程序般的口吻,冷淡地回答:“来岛様,钧旨已宣,末将职责已了。如何处置,乃阁下之分内事。告辞。”
说完,他根本不等来岛通总再开口,一拨马头,带着其余随从,径直驰向下一处需要传令的营垒。他的任务只是传递命令,不解释、不沟通、不承担任何命令之外的干系。这种绝对的、近乎冷酷的“执行者”姿态,恰恰是他在赖陆麾下最安全、最正确的生存之道。
来岛通总被晾在原地,望着利隆绝尘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吉胤消失的黑暗,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向利隆求助是徒劳的,这个年轻人绝不会为“舅父”之事沾染半分嫌疑。他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对亲信吼道:“快!备快马!我亲自去本阵面见中纳言殿下!”
而此刻,池田利隆正穿梭于各营之间,复读着同样的命令。他心知肚明,这道命令意味着岩出殿(伊达政宗)将掌控局外机动作战权,而舅父吉胤的生死,已完全系于中纳言殿下的一念之间及伊达军的动作。但他绝不会,也不敢对此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个人关切。他的任务,只是确保命令准确无误地传达至每一处营垒。
传令完毕,他必须立刻返回本阵,向赖陆当面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