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愈发急促,洛阳城的轮廓已然清晰如画。
青灰色的城墙蜿蜒伸展数里,城楼上“洛阳”二字在秋日暖阳下散发着柔和的哑光。
城门口商旅往来不断,驼铃声与吆喝声相互交织,奏响一曲热闹的市井乐章。
行至城门前,马蹄声渐止,我勒住缰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长安的方向,此刻那里的晨雾想必已经消散,杜圃或许正对着《考工记》仔细校勘字句。
忽然,指尖蓦地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
怀中盛放《考工记》的木匣,仿佛有丝丝暖意渗透而出,衣襟之下的文胆陡然间炽热起来,那剑形的文胆竟轻轻颤动不已。
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从长安的方向缓缓弥漫而来,一种好似松烟墨与檀香相互交融,沉稳之中暗藏着锋芒,那是上官婉阅批时所散发的清刚之气;
一种宛如枫叶沾染了秋水,缠绵之中带着孤高的劲意,恰似鱼玄机“忆君心似西江水”的诗韵;
还有一种仿若牡丹裹着暖阳,温润之中透着华贵,想必是杨玉凰的雅韵。
“李兄,愣什么神呢?” 高士在空中潇洒地甩了个响鞭,说道,“再这么磨蹭下去,洛阳水席的头道菜都要凉了!”
他这番话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此时我才发觉,掌心的笔杆已被我攥得温热。
这共鸣不是幻觉,像是远方朋友发来的加油信息,无需言语,却能感知到那份跨越距离的支撑。
文气如灯,照见前路。我夹紧马腹,声音坚定:“走,进洛阳!”
城门守卫仔细查验过路凭证,目光在我们的青衫和行囊上扫视而过,眼满是审视之意。
城内的街道比长安更为宽阔,青石板路被车马碾压出细密的纹路。
街道两旁酒旗迎风招展,“胡姬压酒”的幌子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胡饼的麦香和葡萄酒的甜醇。
岑参扒着马鞍四处张望,活脱脱像个刚进城的乡童,惊叹道:“果然是东都!连卖笔墨的铺子都比长安气派!”
我们循着路人指引,直奔城南的 “龙门客栈”。
店主是个络腮胡大汉,见我们背着书卷,立刻堆起笑:“三位是赴考的学子吧?楼上正好有三间连房,开窗就能看见龙门山!” 他嗓门洪亮,震得柜台上的铜钱叮当响。
放下行囊已是未时。高士倒头就睡,打着震天的呼噜;
岑掺抱着书箱不肯撒手,非要先温一遍《论语》。
我揣着笔袋走出客栈,想去贡院熟悉考场,秋闱在即,提前摸清路径总没错。
询问了几位行人,在他们的指引下,穿过两条街巷,贡院那朱红的围墙便映入眼帘。
这围墙高三丈,墙头插着黄旗,门口的兵卫身披铠甲,腰间佩刀,目光如鹰般锐利。
墙根下聚集着许多学子,他们大多身着绫罗绸缎,身边跟着捧着文房四宝的仆从,一看便是世家子弟。
“那不是崔家的崔浩吗?”身旁有人低声议论道。
我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立于人群中央,腰间悬挂着羊脂玉佩,正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着。
在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纨绔子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的心陡然一沉。
崔浩乃崔明的堂弟,也是一个心胸狭隘之辈。
只因我在州府诗会上胜他一筹,此后崔家便屡屡与我作对。
此刻,他的目光扫来,落在我的青衫之上,嘴角瞬间浮现出一抹嘲讽。
“哟,这不是从长安来的‘寒士领袖’嘛!”崔浩拨开人群缓步走来,身上玉佩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响。“怎么回事?带着你那些寒酸的伙伴,跑到洛阳来丢人现眼啦?”
他身后的子弟们立刻哄笑起来,那笑声格外刺耳。
岑掺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气得脸通红:“你胡说八道!李兄的才学,十个你都比不上!” 他攥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理论。
崔浩挑眉,目光扫过周围的寒门学子,声音陡然拔高:“才学?科举从来都是世家的游戏!”
他举起折扇,指着贡院大门,“看见那些兵卫了吗?我叔父打个招呼,就能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们这些寒门子弟,就算有点才学,又能怎样?”
“寒门无真龙!” 一个世家子弟高声附和,引来一片哄笑。
这句话是在诋毁天下所有的寒门读书人,想起十三州寒士在联名信上写下的血泪字句;想起杜圃在狱中仍坚持的公道。
文胆再次发烫,掌心的笔杆几乎要被捏断。
“是吗?” 我向前一步,目光直视崔浩,“当年左思出身寒门,《三都赋》却能洛阳纸贵;
如今十三州寒士联名请愿,陛下亦下令重审杜圃案。”
我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真龙在文不在出身,在志不在门第!”
周遭蓦地安静下来,寒门学子们纷纷抬头,眼中闪烁着熠熠光亮;
世家子弟们的笑容则僵硬在脸上,崔浩面色铁青,手指着我,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寒门所拥有的底气,恰似那些于逆境中默默坚守、奋力拼搏的普通人,终究能够凭借实力打破偏见。
“好一个‘在志不在门第’!” 一声赞叹从人群后传来。
我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粗布灰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肩上背着个布卷,手里拿着支秃笔,脸上沾着墨渍,眼神却亮得惊人。
崔浩见有人出头,更觉难堪,狠狠瞪了我一眼:“咱们考场上见真章!我倒要看看,寒门怎么出真龙!” 说罢,带着子弟们悻悻离去。
人群散去后,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拱手笑道:“在下吴道子,方才见公子言辞铿锵,实在佩服。”
我心中一惊,眼前这人竟是画圣吴道子?传闻他画技通神,尤擅佛道人物,没想到会在此偶遇。
“学生李白,见过吴先生。” 我连忙拱手还礼,岑掺也收起怒气,满眼崇拜地看着吴道子。
吴道子指着不远处的字画摊:“我在那摆摊卖画,赚些盘缠。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去摊前一坐?”
我们跟着他走到摊前,只见布上摆着几幅山水小品,笔墨豪放,气韵生动,虽非传世名作,却也颇具风骨。
“先生的画,笔力如剑,气韵天成。” 我由衷赞叹。
吴道子哈哈大笑,从布卷里取出一张泛黄的宣纸:“公子既懂笔力,这张‘笔阵图’便送你。”
纸上用朱笔勾勒着几笔线条,看似简单,却暗含提按转折之妙,旁题 “笔阵者,心阵也”。
“这…… 太过贵重了。” 我连忙推辞。
吴道子却将纸塞进我手里,目光郑重:“我观公子眉宇间有英气,却藏着郁色。”
他指着 “笔阵图”,“笔阵如战阵,心正则笔正,力足则锋锐。世家子弟虽有捷径,却失了笔力根基,终究成不了大器。”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令我恍然大悟。
我不禁想起杜甫赠予的《考工记》,其中“材有美,工有巧”与“心正则笔正”的理念可谓异曲同工。
这就如同现代社会行事,即便技巧精湛无比,倘若缺失初心与实力作为支撑,终究难以长久。
我紧紧握住《笔阵图》,文胆处传来的暖意与指尖下的宣纸相互交融,心中的愤懑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
“多谢先生指点!” 我深深鞠躬。
吴道子摆摆手,又拿起秃笔,在纸上画了只振翅的雄鹰,“待公子金榜题名,我再为你画一幅《大鹏展翅图》!”
他的笑声爽朗,随风飘向远方。
告别吴道子后,我们回到客栈时,高士已醒,正对着一盘胡饼大快朵颐。
见我们回来,他含糊不清地问:“怎么样?贡院好进吗?沿路有没有发现什么好酒?” 岑掺白了他一眼:“就知道吃!刚才李兄差点跟崔浩打起来!”
我把《笔阵图》铺展在桌上,与《考工记》并排陈列。
月光透过窗棂倾洒在纸张之上,朱笔勾勒的线条与泛黄的书页相互映衬,散发着别样的力量。
“崔浩说寒门无真龙,” 我手持笔杆,在指尖轻轻转动,“那我们便以笔墨,让他瞧瞧何为真龙气象。”
高士终于放下胡饼,眼神变得认真:“对!咱们三个联手,定要把那些世家子弟比下去!”
岑掺点头附和,从书箱里翻出《昭明文选》:“我这就再温一遍策论写法,绝不能输!”
客栈的油灯噼啪作响,映着我们三人的身影。
窗外的秋风掠过龙门山,带来草木的清香。
我摩挲着 “笔阵图” 上的字迹,想起城外的文气共鸣,想起吴道子的话,心中再无波澜。
科举如战场,笔墨似刀剑。
世家构筑的壁垒固然坚固,然而寒门学子的笔力与初心,却能穿透一切阻碍。
今夜,洛阳城灯火辉煌。
明日,贡院将见证一场激烈的笔墨交锋。
我紧紧握住笔杆,笔尖在摇曳的灯影下闪烁着微光。
夜色愈发深沉,客栈内鼾声与读书声相互交织。
桌上,《考工记》与《笔阵图》静静摆放着,它们所承载的,不只是学问与技法,更是跨越时空的期许与力量。
秋风透过窗棂,轻轻翻动着书页,仿佛在低语:心有丘壑,笔有锋芒,岂惧前路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