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白色的墙壁和消毒水的气味中,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节奏流淌。对周伟而言,每一天都是一场与自身身体的艰苦拉锯战,也是一次重新认识世界、重新学习生存技能的过程。
康复训练室成了他的新“战场”。这里没有穷凶极恶的罪犯,只有冰冷的器械和需要反复征服的、属于他自己的僵硬肢体。
物理治疗师是个极有耐心的年轻人,他引导着周伟,从最基础的开始。“周叔,咱们今天的目标,是让右脚跟再往后挪五厘米。”治疗师扶着周伟的腰,另一只手固定着他的右膝。
周伟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紧咬着牙,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右腿上。肌肉在颤抖,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消耗和神经的刺痛。他盯着自己的脚,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审视最重要的物证。一厘米,两厘米……当脚跟终于挪动了那微不足道的五厘米时,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从被人搀扶着在平行杠内站立,到尝试迈出第一步,他走得摇摇晃晃,像初学走路的婴孩,每一步都需要治疗师和家人在旁严密守护,随时准备承接他可能倾倒的身体。摔倒过,沮丧过,但他沉默地坚持着。那身被汗水反复浸湿的病号服,见证着一个老刑警用另一种方式展现着他的毅力。
语言康复则是另一场更为精细和磨人的战斗。
语言治疗师拿着镜子,引导他观察口型。“周叔,看我的嘴巴,‘啊——’”
周伟对着镜子,努力模仿,面部肌肉因用力而扭曲,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气音。挫败感时常袭来,他会烦躁地闭上眼,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苏晴就在一旁,握着他的手,柔声说:“不急,老周,咱们慢慢来,一个字一个字来。你以前学侦查技术不也费了老大劲吗?”
有时,初初或冉冉会加入进来,他们拿着图画册,指着上面的苹果、杯子,一遍遍地念,引导他尝试。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偶尔,当某个模糊的、接近正确发音的音节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时,整个病房都会为之振奋。
“苹……果……”当这两个字第一次相对清晰地被说出时,苏晴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用力点头,“对!对!苹果!老周,你再说一遍!”
周伟看着妻子激动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他张了张嘴,又努力地重复了一次那个生涩的音节。
生活的自理能力也在一点点重建。从最初需要人喂饭,到后来能用左手(虽然依旧笨拙和不协调)握住特制的粗柄勺子,将食物颤巍巍地送入口中;从完全卧床,到能在旁人扶持下,自己完成从床到轮椅的转移;甚至开始尝试自己刷牙、洗脸,尽管动作缓慢,常常弄得一片狼藉。
这些对常人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他却如同攀越高峰。每一个微小的进步,背后都是无数次的失败和汗水。他的脾气在病后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时而沉默,时而因一个动作无法完成而暴怒。家人们都理解,那是他对失去控制的身体的愤怒和无力,他们用加倍的耐心和包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脆弱的自尊。
韩彻和林潇南依旧是病房的常客。韩彻不再只是沉默陪伴,有时会带来一副象棋,虽然周伟只能用左手移动棋子,且动作迟缓,但两个老友在楚河汉界间的无声对弈,成了周伟难得的放松时刻。林潇南则和苏晴一起研究康复食谱,确保营养均衡,易于吞咽。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康复中过去。周伟的语言能力在缓慢进步,从单词到简单的短语,“喝水”、“吃饭”、“谢谢”。他的行走虽然仍需助行器且步履蹒跚,但已经能够在家人的看护下,在病房走廊里走一个来回。
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周队,但他正在努力成为一个能自理、能表达、能重新融入平凡生活的周伟。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如同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但希望,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嫩芽,在汗水与泪水的浇灌下,正顽强地生长。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苏晴推着轮椅带他在小花园里晒太阳。他看着远处几个奔跑的孩子,看了很久,然后转过头,用还不太利索的语调,对苏晴缓慢而清晰地说了一句:
“回……家。”
苏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好,好,等医生再说稳定些,咱们就回家。”
重新学步,重新发声,最终的目的地,是那个离开了太久的、普通的家。这条路,他们还要一起走很久,但方向,已经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