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天色是那种酝酿已久的、沉闷的灰。厚重的云层像一块浸了水的巨大毛毡,将整座城市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空气里浮动着潮湿而微凉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没有了学校里那种紧绷得像琴弦一样的氛围,彦宸的家,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避难所。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客厅的地板上,散乱地铺着几本参考书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长条几边的坐垫上,各自抱着一本习题册,偶尔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或是其中一人翻动书页的轻响。没有刻意的交谈,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安逸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这种感觉,安稳得就像他们已经这样共度了无数个午后。
“我弟昨天又跟我闹了一晚上。”张甯头也不抬,目光依旧专注在眼前的数列通项公式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嗯?怎么了?”彦宸从一道复杂的函数图像里抬起头。
“还能怎么,”张甯的嘴角撇了撇,那是一种夹杂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的复杂表情,“控诉我妈和他亲爸的‘暴行’,说他们俩联手扼杀了他周日追求幸福的权利。”
彦宸一听就乐了,他知道张甯口中的“幸福”具体指代什么:“美食、游戏机、还有我这个‘神奇的彦宸哥’,对吧?”
“知道你还问。”张甯终于舍得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给了他一个白眼,“现在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快要超过孙猴子了。他说这周一定要再来你这儿,跟你切磋一下最新版的格斗游戏,顺便尝尝你上次说要做的炖肘子。”
彦宸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爽朗。“那小奸细,还真会给我安排任务。”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的促狭,“不过,据我所知,周日不是雷打不动的‘回村省亲日’吗?他那小算盘,怕是打不响咯。”
“算你记性好。”张甯哼了一声,又低头看向书本,“所以闹了一晚上也没用,今天一早还是被我妈拖着,回乡下看他爷爷奶奶去了。”
“哈哈哈,替我给你弟带个话,”彦宸笑得更欢了,他懒洋洋地往沙发靠背上一躺,舒展了一下身体,“就说,哥哥我也想他想得不行。不过呢,仅限于精神层面上的想念,至于行动上嘛……就拜托他,千万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俩这宝贵的、甜蜜的二人世界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那句“二人世界”,更是咬得字正腔圆,仿佛在宣示某种不容侵犯的主权。
张甯没接话,只是用笔杆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安静了片刻,彦宸那懒洋洋的语气,又开始变得幽怨起来:“唉,宁哥,我快憋死了。”
“怎么?”
“还能怎么?不当同桌,难受死了!”他开始大倒苦水,那语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以前没感觉,现在分开了才知道,那感觉简直了……就好像玩游戏,所有的快捷键都被人打乱了,干什么都别扭。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习惯’!”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极其哀怨的眼神看着张甯:“现在可好,一个星期七天,前面六天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隔着千山万水,想跟师父你说句话都得跋山涉水。好不容易熬到周日,能在一起待这么一小会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甯那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就幽幽地飘了过来。
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书页上,仿佛只是在随口一问。
“那你那只爪子,” 张甯重新拿起笔,目光看似还落在那道红叉叉的错题上,嘴里却幽幽地飘出了一句话,“有没有习惯性地,往人家的小腰上伸啊?”
她的语气很平,平得像是在问“这道题是不是该用氯化铁做催化剂”,但那话里的内容,却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彦宸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彦宸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那张写满了“悲愤”的脸,在短短一秒钟内,经历了从控诉到震惊,再到极致心虚的急速转变。一股冰凉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没、没有!当然没有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摆着手,急切地辩解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他的反应之大,辩解之急,反而像是一种不打自招。
张甯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她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看穿一切的促狭和一丝不易察察觉的、慵懒的挑逗。她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得彦宸心里直发毛,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两只手给绑起来以示清白。
看他那副快要吓破胆的怂样,张甯才终于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嘴角那抹笑意,一闪而逝。
彦宸如蒙大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瘫回沙发里。刚才的气势全无,连抱怨的声音都弱了几分:“……好不容易熬到周日,结果呢?还啥也不能做,就光做作业了!”
那语气,充满了对“宝贵时光”被无情浪费的痛心疾首。
“哦?”
张甯再次抬起眼,这一次,她连书都放下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挑逗意味,比刚才浓烈了十倍。
“那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挠在了彦宸那颗刚刚经历完“生死考验”的、敏感的心尖上。
“我……”
彦宸感觉自己的舌头瞬间打了结。
他那颗刚刚还在滔滔不绝、控诉着世道不公的大脑,在对上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时,瞬间短路,变得一片空白。
那眼神太要命了。它不像苏星瑶那种带着审视和试探的温柔,而是一种全然的、洞悉了他所有小心思之后,故意设下的、赤裸裸的语言陷阱。她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来,说出来,我听着呢。”
他想干嘛?
他想干的事情可太多了。他想把过去一周没能说成的俏皮话,全都补回来;他想把那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无聊的冷笑话,一股脑地塞进她的耳朵里;他甚至想……想把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因为刚笑过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按过来,然后……
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念头,像失控的弹幕,疯狂地在他脑海里刷屏。
然而,现实中,彦宸的眼珠子,却像两颗被吓坏了的、不受控制的玻璃球,开始疯狂地向旁边逃窜。他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地板,就是不敢再跟她那双带着钩子的眼睛,有任何零点零一秒的接触。
“我……我们……”他清了清嗓子,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正气。他挺直了脊背,脸上挤出一个无比正直、无比阳光的笑容,用一种近乎于宣誓的、慷慨激昂的语调,大声回答道:
“我们当然是……要做一对天天向上、共同进步的、新时代优秀高中生了!”
说完,他甚至还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为自己这番充满正能量的发言,献上最崇高的肯定。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了三秒。
然后,她终于没忍住,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又充满了鄙夷的、不屑的冷哼。她转回头,重新将视线落回自己的错题本上,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窗外,第一滴雨,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轻轻地敲打在了玻璃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为窗外的世界,挂上了一道朦胧而安静的雨帘。
雨声“沙沙”,咖啡香气氤氲。彦宸看着张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截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优美的后颈,刚才还满是兵荒马乱的心,忽然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彻底安定了下来。
那份因雨声而起的、难得的静谧与安宁,最终还是被彦宸骨子里的不安分因子给亲手打破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计划,猛地一拍手掌。那清脆的“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得正沉浸在错题本里的张甯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恼怒和一丝“看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警惕。
“我想起来了!”彦宸的脸上,漾开了一个灿烂得近乎于“阴谋得逞”的笑容,“上周日,你不是说马上要开学了,还要帮你弟准备开学的东西,家里也一堆事,所以没过来嘛。我一个人闲得发慌,就跑去城北那个音像市场逛了逛,你猜我碰上什么好事了?”
他不等张甯回答,就自顾自地揭晓了答案,语气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那边有家店,在清仓甩卖一批‘打口带’!”
“打口带?”张甯的脸上露出了全然不解的神情,这个词对她而言,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语言,“那是什么?”
“就是这个!”彦宸看到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困惑,求知欲瞬间爆棚,立刻切换到了“科普”模式,整个人都散发着好为人师的光芒,“简单来说,就是外国那些唱片公司,为了防止他们生产的磁带、cd什么的被走私到国外市场冲击正版,就会在出厂时,统一在包装上打一个缺口或者钻个眼儿,意思是‘此为报废品,禁止流通’。理论上这些都该被销毁的,但总有那么些神通广大的人,能把它们从‘垃圾堆’里拯救出来,然后运到国内卖。因为是‘洋垃圾’嘛,所以卖得特别便宜。但对我们来说,这可都是宝贝啊!它们本质上是正版货,音质和印刷都比盗版的好太多,但因为有了那个‘伤口’,所以卖得特别便宜。”
张甯听得似懂非懂,受教地点了点头,发出了一个表示理解的、长长的“哦——”。她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问道:“那还能听吗?”
“当然能!”这个问题像是点燃了彦宸的引信,他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只发现了宝藏的猎犬,翻身冲到电视机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开始在里面兴奋地翻找起来。很快,他就抱着六七盒崭新的录音带,献宝似的跑了回来。
他将那些录音带在长几上一字排开,指着其中一盒的侧面给张甯看:“你看,这个缺口打得很讲究,正好在塑料盒盖的边上,咔嚓一下,把盒子弄破了,但里面的磁带,完好无损!我那天运气好,挑了好几盒品相完美的,我觉得都挺不错的。我们来听听?”
张甯看着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急于分享快乐的模样,最终还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不行?说不行,又能制止得住你这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吗?
“行啊。”
得到女王的首肯,彦宸立刻像领了圣旨的将军,抓起其中一盘磁带,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自己的卧室。片刻之后,一阵悠扬的、带着几分慵懒与迷幻的音乐,从卧室里缓缓地流淌了出来。他显然是将床头那台磁带cd两用音响的音量,调到了足以覆盖整个客厅的大小。
紧接着,他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将手里的磁带盒递给张甯。
“你看这印刷!”
张甯接过来,这盒磁带的封面,的确比两人以前在地摊上买的那些盗版带要清晰太多了。封面是一个英俊的、眼神忧郁的外国男人,黑白的色调,充满了复古的质感。男人名叫chris Isaak,专辑名是《wicked Game》。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如梦似幻的音乐,就已经将整个客厅温柔地包裹。
一阵迷离的、带着浓重混响的电吉他声,像海面上氤氲的雾气,缓缓散开。紧接着,一个极富磁性的、仿佛在梦中呓语般的男声,慵懒地、带着几分宿命般的哀伤,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像彦宸平时听的那些摇滚乐一样充满了力量与反叛,它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毒药,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那旋律里,有一种说不清的、绝望的浪漫,一种明知是飞蛾扑火,却又心甘情愿沉沦其中的、病态的痴迷。
“the world was on fire and no one could save me but you…”
(世界燃起大火,除了你无人能将我拯救……)
“Its strange what desire will make foolish people do…”
(欲望驱使愚人行事,说来也真是离奇……)
彦宸盘腿坐下,一脸陶醉地闭上了眼睛,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身体。
而张甯,则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旋律攫住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室内,茶香氤氲,本该是安逸而温暖的。然而,这首歌的出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这片安逸撕开了一道口子,注入了一种全然陌生的、危险而暧昧的情绪。
那歌声里,充满了成年人的、关于欲望与沉沦的无奈,那旋律,缠绵悱恻,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末日般的悲伤。
“what a wicked game you play, to make me feel this way…”
(你玩的是何等邪恶的游戏,竟让我有如此感受……)
“what a wicked thing to do, to let me dream of you…”
(你做的是何等恶毒的事情,竟让我梦里也是你……)
张甯的目光,落在了磁带盒的封面上。歌手的名字,清晰地印在那里:chris Isaak。而歌曲的名字,则像一句谶语,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wicked Game”(邪恶游戏)。
她忽然想起了苏星瑶,想起了她那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想起了她递给彦宸的那颗糖。那不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温柔的“邪恶游戏”吗?
歌声依旧在继续,那男人用他那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反复地、绝望地唱着:
“I dont wanna fall in love…”
(我不想坠入爱河……)
“No, I dont wanna fall in love… with you…”
(不,我不想坠入爱河……与你……)
歌声,雨声,交织在一起。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更为深沉的寂静。彦宸依旧沉浸在发现宝藏的喜悦里,而张甯,则握着那盒似乎还带着异国风尘的录音带,在那阵迷离而危险的旋律中,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那场即将来临的、无可避免的风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