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被临时辟为审讯室。
空气里,陈旧草席的腐烂气与干涸血迹的铁腥味交织,钻进鼻腔,熏得人胃里一阵翻滚。
角落油灯的火光不安地跳动,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前丞相李德忠,早已没了半分朝堂仪态。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仿佛脊梁骨都被人抽走了。
锦衣华服成了脏污的破布,那张曾写满道貌岸然的脸,此刻只剩一片死灰。
不远处,王贺捂着肚子蜷成一团。
玄影卫是真的下死手,他的脸色发青,冷汗湿透衣衫,身体抖如筛糠。
一扇厚重的乌木屏风后,晏北玄与戚清辞并肩而立,目光穿透屏风,落在地上那两个人的身上。
“戚……戚部长……老夫……冤枉的……”
李德忠看见戚清辞从屏风后走出。
那双云纹官靴踩在地砖上,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枯瘦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戚清辞的靴尖,嗓音凄厉想要为自己辩解。
戚清辞眉眼间的厌恶不加掩饰。
他只错开半步,靴尖的边缘就贴着李德忠的手指划过,轻易避开了那只脏手。
“冤枉?”
他停步,垂眸俯视着地上的人。
这平静的样子,让李德忠抖得更厉害了。
“李相,本官一句话都没问,你倒先喊上了。”
戚清辞蹲下身,凑近了些,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忘了告诉你,令孙今日启蒙,本官差人送去了一套文房四宝。”
“也不知……府上的眼线,有没有说他用着是否习惯。”
李德忠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戚清辞的语调依旧平直,开始叙述着这段时间收集来的证据。
“你府上地窖的金条,一层层堆到房梁,你对本官说冤枉?”
“你勾结北方部落,走私盐铁,倒卖军械,账目俱在,你对本官说冤枉?”
“你买通城防营,意图不轨,人赃并获。李德忠,你还敢对本官说一个‘冤’字?!”
戚清辞每说一句,李德忠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小孙子”和“眼线”几个字,正在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李德忠心里没底,戚清辞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而“意图不轨”四个字砸下,则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他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震惊和恐惧。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老夫……”李德忠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是雍王!一切都是雍王逼我的!”
【哦?这就招了?拿住软肋,果然有用。这骨头可真够软的。】
戚清辞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疑。
“雍王?”
他挑眉,故作不解,“李相,话可不能乱说。雍王殿下常年居于封地,与世无争,怎会逼你做这等诛九族的大罪?”
“是真的!千真万确!”李德忠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尖利,“五年前!是雍王的人主动找上老夫!是他,给了老夫重金,让老夫设计构陷戚清越将军通敌叛国!北疆那场刺杀,也是他安排的!”
“这些年,老夫就是他在京城养的一条狗!走私盐铁的银子,十有八九都送去了雍州,供他在封地招兵买马!这次的刺客,全是他的人!他……他早就想反了!他早就想坐上那个位子了!”
李德忠彻底崩溃,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罪责都推了出去。
他明白,只有咬死雍王这条更大的鱼,他自己,或许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已经老了,可他还不想现在就死。
还真的是人越老越怕死。
戚清辞安静地听着。
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早已深陷掌心。
尖锐的痛感混着皮肉被刺破的湿热,让他头脑维持着清醒。,不让愤怒的情绪影响自己。
果然是他。
五年了。
那个罪魁祸首,终于浮出了水面。
害兄长险些命丧北疆,害他替兄入朝,害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害他被晏北玄这个疯子日夜纠缠……
所有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那个满朝称道的,与世无争的雍王!
就在戚清辞在心里想着要把雍王分几段的时候。
“口说无凭。”
屏风后,晏北玄的声音传出,带着帝王的威严。
“朕要证据。”
“有!老夫有!”李德忠连滚带爬地磕头,“老夫与雍王来往的密信,还有他历年送来银票的票根,都藏在老夫书房的暗格里!就在第三层书架那本《山海注》后面!”
“很好。”
晏北玄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
他高大的身形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地上那摊烂泥完全笼罩。
他的视线甚至没在李德忠身上停留,那双深沉的眼眸,径直落在戚清辞身上。
“戚尚书,此案,全权交由你负责。”
他踱步至戚清辞身边,属于帝王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为方便办案,也为你的安全,从今日起,搬回紫宸宫。”
戚清辞猛地抬头,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又来。
【操!你个狗皇帝又来这套?!】
【查案就查案,搬回你那狗窝是什么意思?你摆明了就是想二十四小时监视我,闲的没事做?!】
“陛下,”戚清辞咬着后槽牙,直接拒绝,“揽月轩地方足够。臣……就不劳烦陛下了。”
“朕没有同你商量。”
晏北玄眼神一沉,一丝危险的气息在周身弥漫。
“这是命令。”
他的目光扫过戚清辞那张写满抗拒,却因愤怒而泛起薄红的脸,心里那股想要将此人彻底揉碎。
但他忍住了。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换了种说法,语气也变了。
“雍王既已动手,便不会善罢甘休。你在宫外,朕不放心。”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准确地点到了戚清辞的要害。
“小宝,也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又是这招!
又是拿小宝来威胁他!
戚清辞气得想骂人,却偏偏一个字都反驳不出。
他能怎么办?他总不能真的把小宝置于险境。
【算你狠,狗皇帝!你给老子等着!】
【等我收拾完雍王这条老狗,你看我怎么连本带利地收拾你!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最终,戚清辞妥协了。
当晚,他便被晏北玄以“保护证人与查案大臣安全”为由,连人带行李打包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戚清辞忙得脚不沾地。
他一边要从李德忠和王贺嘴里榨出更多细节,一边还要指挥商业部的人顺藤摸瓜,清查所有与雍王有牵连的产业。
他这几天不眠不休,每日合眼不足两个时辰。
这天深夜,他正对着一张雍州地界的地图,试图找出雍王可能的藏兵点,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让他头昏脑涨。
眼前的烛火忽然晃动起来,分裂,从一团变成两团,再变成无数个跳跃的光斑。
耳边嗡鸣声尖锐,地图上的字迹也开始扭曲、旋转。
天旋地转。
眼前阵阵发黑,他伸手想扶住桌案,却捞了个空。
身体一晃,直直地朝前栽倒。
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就在意识抽离,身体失去所有力气的那一刻。
一双铁钳般的臂膀,从后方将他死死揽住。
那股力道极大,将他狠狠带进了一个充斥着淡淡龙涎香的坚实怀抱,身体相撞发出的闷响,泄露了对方动作的急切。
“就这么想把朕交代的事情办好?”
晏北玄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那声音里,竟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失控的颤抖。
“连命都不要了?”
戚清辞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他脱力地靠在晏北玄的胸膛上,脸颊贴着冰凉的龙袍布料,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意识正一点点沉入黑暗。
彻底失去知觉前,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晏北玄在咆哮。
那声音击碎了帝王的冷静,只剩下惊惶。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要是有任何差池,朕要你们所有人都陪葬!”
【演……演得还挺像……连台词都这么……老套……】
【可怜的刘太医啊......】
这是他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次醒来时,入眼是明黄色的龙纹床幔。
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张牙舞爪,看的戚清辞有些闷。
他正躺在紫宸宫寝殿那张宽大的龙床上。
床边,晏北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竟然熬出了红血丝。
下颌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平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颓唐狼狈。
见他睁眼,晏北玄从沉寂的状态脱离出来,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抓住戚清辞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掌心滚烫如烙铁。
声音中带着急迫。
“阿辞……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从戚清辞昏倒那一刻起,晏北玄就寸步不移的守在戚清辞的身边,生怕他的阿辞又想五年前消失。
他知道,戚清辞再消失一次,他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戚清辞愣住了。
他看着晏北玄这副模样,大脑一片空白。
【狗皇帝又在搞什么鬼?苦肉计?】
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
可当他仔仔细细地看进那双眼睛里时,却发现那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要满溢出来的,后怕到了极点的狂喜。
这副样子,与那个永远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晏北玄,判若两人。
他心里那股翻涌了五年的恨意,不知为何,竟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再也翻腾不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极为陌生的慌乱。
【这家伙……不会又在演戏吧?】
【可这眼下的青黑,这胡茬……还有他抓着我的手……在抖?】
戚清辞清晰地感觉到,那只钳制着他的大手,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这演技,未免也太真了。如果这也是演的,他不去唱戏,真是屈才。】
【可如果……】
【如果不是演的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戚清辞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