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源舟舰身微沉,无声地悬停在深不见底的黑水渊边缘。
夜风凄厉,卷起渊壁上被岁月风化成灰的骨殖,簌簌落下,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黑色雪花。
凤无涯一袭玄衣,立于船首,寒风将她的衣袂与长发吹得猎猎作响。
她摊开手掌,一枚从共心碑上断裂的镇妖令残片静静躺在掌心。
借着舟上溢散的灵光,她惊异地发现,那一道贯穿令牌的裂痕,其曲折的走向,竟与星盘投影出的帝国西部地脉图分毫不差,仿佛是大地撕裂时在令牌上留下的烙印。
“殿下,当心。”煨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此渊名为黑水,却非自然形成。万载之前,第一代帝君曾在此地进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万物点化’,试图赋予山岳灵性,令其化为守护帝国的巨兽。然而,那些山岳巨兽不堪天道之力的负荷,灵智初开便瞬间崩溃,引发了一场‘点化暴动’。此地,便是它们的坟场。血肉融化成这黑色的毒泉,骨骼则沉于渊底,万年不腐。”
煨娘的话音未落,渊面靠近岸边的地方,水波忽起涟漪,一道黑影缓缓从水中浮现。
那是一个蜷缩着身子的孩童,全身覆盖着岩层般龟裂的皮肤,半是血肉半是化石,正是先前在废都遇到的“灰孩”。
他空洞的眼眶望着深渊,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呓语:“它……它在下面……好疼……一直在喊疼……”
连璟快步上前,在灰孩身前蹲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修长的手指泛起柔和的清光,轻轻触碰在灰孩冰冷的额头。
刹那间,一股浩瀚而悲怆的意念洪流冲入连璟的神魂!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远古梦境。
视线里,成千上万顶天立地的巨兽跪伏在大地上,它们的身体正在从内部崩解,奔腾的灵力洪流逆冲撕裂了它们的经脉,巨大的痛苦让它们想要哀嚎,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每一头垂死巨兽的额心,都浮现出一枚复杂而古老的符纹,那符纹的形态,竟与他眉心识海深处的“守心印”有着七八分相似!
“噗!”
连璟猛然睁开双眼,一口逆血喷出,脸色煞白如纸。
他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水渊,声音因震惊而颤抖:“它们……它们不是被点化失败的结果……它们是第一批‘守心印’的实验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凤无涯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她凝视着那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声音冰冷而决绝:“那就下去看看。看看究竟是谁,给了它们意识,又残忍地夺走了它们死亡的权利。”
她转身下令,雷厉风行:“归源舟,沉降百丈!雾姬,启动地脉共鸣阵!”
随着指令下达,庞大的归源舟舰身灵光流转,悄无声息地向渊下降沉。
舟底的阵法核心亮起,一道无形的波动顺着地脉的走向传入深渊,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片刻之后,渊面中央的水流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条长达数十丈、通体晶莹剔透的巨虫从漩涡中心缓缓升起。
它没有口器,没有鳞片,仿佛一段活化的水晶,唯有头部嵌着两颗滴溜溜旋转的惨白骨珠,充当着眼睛。
这便是寄生于古兽颅腔之内,以残存神念为食的深渊引路者——盲蛭。
盲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蝎尾般的尾尖在漆黑的水面上轻轻一划。
水波荡漾开来,一条被浓重毒瘴掩盖的幽深通道在众人眼前显现,仿佛深渊张开了一道通往地狱的裂口。
雾姬盯着那通道的轮廓,秀眉紧蹙:“这条路的结构……为何和我记忆中,封印青霓姐姐的那处绝地一模一样?”
不等众人细思,凤无涯已然做出决断。
她第一个来到通道入口,没有片刻迟疑,手中龙渊剑“锵”地一声刺入湿滑的岩壁,借力向下一荡,矫健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之中。
众人紧随其后。
下潜途中,一股诡异的石化瘴气从岩壁缝隙中弥漫而出,悄无声息地缠上凤无涯的脚踝。
灰败的石质色泽迅速向上蔓延,仿佛要将她吞噬,化作渊壁上又一尊冰冷的雕像。
然而,凤无涯却并未运功抵抗。
她面色不变,反手用龙渊剑的剑尖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一道殷红的血线沁出。
她将手腕贴近岩壁,金色的皇血滴入石缝。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金色的血液渗入岩石的瞬间,整片岩壁竟发出低沉的嗡鸣,那疯狂蔓延的石化之力仿佛遇到了天敌,猛地向后退开三寸,原本冰冷死寂的岩石,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混杂着畏惧与敬畏的意味。
一路再无阻碍。
当众人下潜至渊底近千丈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地底空洞,中央的黑泉之中,静静地卧着一具横亘百里的巨兽骸骨。
它的肋骨如一道道巍峨的山脊冲天而起,支撑着这片地下空间。
而在它那空洞的、足以容纳一座城池的头颅中央,正悬浮着一团磨盘大小、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核心——龙骸之心。
就在众人靠近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咔咔咔!”
整具沉寂了万年的巨兽骸骨猛然震颤起来,无数散落在各处的碎骨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腾空而起,在空中急速重组、凝聚!
转眼之间,一尊高达千丈的骸骨巨人拔地而起,空洞的眼眶中燃起两团森然的冷火,声如地裂天崩,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怨恨:
“你们……来了……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赐恩’了吗?”
哀骸灵,“恸骨”!
它低头俯瞰着渺小如蝼蚁的众人,声音里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我们曾为你们抵挡天劫,为你们镇压地裂,为你们驮着城池行走万里……可万年了,有谁问过我们,累不累?痛不痛?”
面对这惊天动地的质问,凤无涯却收起了龙渊剑,脸上没有丝毫敌意。
她无视了那足以压垮山岳的恐怖威压,一步步缓缓走向龙骨核心,将自己白皙的左掌,轻轻按在了巨兽冰冷粗糙的脊椎骨之上。
她闭上双目,识海中,沉寂的万象点灵图第九柱——那根代表着“解缚”与“共生”的残破石柱,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一段段不属于此地的记忆,化作最纯粹的意念,通过她的手掌,传递给了恸骨——她如何斩断与三十万玄甲军的主魂契,给予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她如何解开山河大印的束缚,让大地江河自行择主效忠。
最后,凤-无涯睁开眼,那双凤眸中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真诚。
她抽出龙渊剑,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剑刺穿了自己与身旁连璟的手掌!
两人的手掌被剑锋贯穿,紧紧贴在一起。
金色的皇血与蕴含着神印之力的精血瞬间混合,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
凤无涯拔出剑,任由那混合的精血洒向龙骸之心。
“你说得对,我们曾滥用忠诚,将恩赐变成了枷锁。”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渊底,“但这一次——我不求你臣服,我只求你同行。”
话音落下,那一滴混合着两人最精纯力量的皇血与神印之血,如一滴落入死海的朱砂,迅速没入幽蓝光核之中。
“嗡——”
光核猛地一亮,璀璨的蓝光几乎照彻了整片深渊,将每一根骨骼的轮廓都映照得无比清晰。
恸骨巨大的身躯也随之微微一颤,那燃烧的冷火中,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一声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低语,在众人心底响起:“至少……这一次,你们听见了我们的哭声。”
与此同时,遥远的星空深处,那颗曾指引过凤无涯的双螺旋星辰,悄然垂下一缕细若游丝的金线,它穿透了无尽的虚空与厚重的地层,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了归源舟的船底龙骨之上。
渊底,那极致的光芒只持续了短暂一瞬,便急剧收敛,重新归于深沉的幽蓝。
龙骸之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一颗亘古不变的顽石,再无半点声息,也无任何回应,那滴融入的血液像是泥牛入海,彻底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