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腐臭气息,混杂着泥土与新血的腥甜,浓稠得化不开。
破袈裟蜷缩在一座新坟后,僧袍早已看不出颜色,只剩下一缕缕破布挂在枯瘦的骨架上。
他贪婪地呼吸着,哪怕这空气里满是死亡,也好过影庙那令人窒息的狂热。
突然,一只冰冷的小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
那股寒意,仿佛直接从骨头缝里钻了进去,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破袈裟猛地一颤,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月光如霜,照亮了身后那道小小的身影。
是骨娘。
她提着那盏永远不会亮的灯笼,脚腕上的铃铛在夜风中静默无声,这比它响起时更让人恐惧。
往日里,铃铛总会在固定的时辰报更,不多一分,不少一秒,那是幕圭设下的规矩,是刻在它魂魄里的铁律。
可今夜,铃铛哑了。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骨娘那张万年不变、宛如白瓷的面具上,嘴唇的位置,竟微微开合。
一道稚嫩、干涩,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钻入破袈裟的耳中:
“他说……今晚要烧了所有人。”
破袈裟的脑子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浑身剧颤不止!
骨娘……骨娘说话了!
这个由无数夭折婴孩怨气凝成的拘魂使,幕圭最忠诚的走狗,从未有过自己的意志,更不用说开口!
这只有一个可能——幕圭的愿力出现了裂痕!
他强行吞噬“人桩”残核,力量暴涨的同时,也埋下了失控的种子。
这道裂痕,让被他拘役的魂魄得到了一丝喘息,一丝……混乱。
骨娘的开口,不是警告,而是幕圭即将癫狂的征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破袈裟。
他连滚带爬,疯了一般朝着远方的启明岭爬去。
乱石割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鲜血混着泥土,但他浑然不觉。
他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启明岭下,溪流潺潺,一艘无人掌舵的归源舟正静静泊在岸边,等待着收集散落人间的无主魂魄。
破袈裟扑到舟边,咬破指尖,用滚烫的鲜血在自己破烂的僧袍内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他将这块血布死死塞入归源舟的船底夹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舟推入水中:
“祭典将在‘归魂夜’举行,三百童男童女将被献祭,点燃‘赎罪烽’,彻底斩断点灵之源!”
小舟悠悠离岸,顺流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带走了这凡间最后的希望。
几乎在同一时刻,凤府之内,凤无涯一袭白衣,立于观星台下。
她面前,一幅巨大的星图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望舒妪,”她声音清冷,唤来身后一位佝偻的老妇,“今夜星轨何向?”
被称为望舒妪的老妇伸出干枯如鹰爪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夜空。
她的双眼浑浊不堪,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死气,但此刻,却映照出漫天星斗的轨迹。
“紫微偏南,帝星黯淡。太阴入井,荧惑守心。”老妇的声音沙哑得像在拉扯一张破旧的砂纸,“此乃‘旧神退位,新主承命’之大凶,亦是大吉之象。”
她浑浊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清明与激动:“郡主,老奴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六十年!”
凤无涯微微颔首,眸光沉静如水。
六十年前,她的母亲,前朝的监国长公主,正是因为窥破天机,试图阻止幕圭窃取国运,才落得个身死魂消、被污为“妖后”的下场。
而望舒妪,便是当年母亲身边最后一位幸存的宫人。
“传令下去,”凤无涯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那三百具‘无心之物’,秘密运至影庙遗址。”
命令传下,三百具与真人等高的点化陶俑被从密库中抬出。
它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却都双目紧闭,没有半点生气。
凤无涯走到第一具陶俑面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它的眉心。
一段记忆被注入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冬夜里抱着啼哭的婴孩,哼唱着走了调的摇篮曲,声音里满是疲惫与爱怜。
她走向第二具陶俑,那是个魁梧的将军像。
她注入的,是一位断臂老兵在深夜抚摸自己战刀的记忆,他摩挲着刀身上的缺口,像在抚摸爱人的脸,温柔低语:“老伙计,当年没让你喝够血,委屈你了。”
第三具,是个憨厚的农夫陶俑。
凤无涯将一位老农的记忆渡了进去,那是他在黄昏收工时,拍了拍跟随自己三十年的犁头,喘着粗气笑道:“明天,还要一起干活啊,你可别散架了。”
三百具陶俑,三百段最平凡、最真实,却也最深刻的尘世记忆。
凤无涯要让这些被幕圭视为草芥、视为尘埃的“无心之物”,成为对抗那尊高高在上的“伪神”时,最响亮的证人!
归魂夜,如期而至。
影庙的废墟之上,一座新筑的白骨高台拔地而起。
幕圭身披镶嵌着人骨的黑袍,立于台顶,三百名童男童女被死死缚在台下的木桩上,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
“燃瞳!”
幕圭一声令下,他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瞳孔再次点燃了所有信徒的狂热。
可这一次,火焰之中,竟缓缓浮现出那具深埋于皇陵中的女尸身影!
她凤冠霞帔,面容与凤无涯有七分相似,却充满了怨毒与冰冷,一字一句地低语:
“逆……女……归……位……”
这四个字,如同魔音灌脑,让下方本就陷入迷狂的百姓更加疯狂。
他们嘶吼着,咆哮着,仿佛凤无涯才是那个应该被献祭的罪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凤无涯并未现身。
启明岭之巅,她盘膝而坐,身前悬浮着那张吞噬了无数点化之物的【万象点灵图】。
随着她指尖掐诀,整张图卷骤然亮起,与天边那轮清冷的启明青月遥相呼应!
“以我之名,敕令万灵——醒来!”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她为中心,通过大地深处交错纵横的地脉,瞬间传遍了整座都城,精准地涌入了影庙遗址之下,那三百具早已埋伏好的陶俑体内!
刹那间,异变陡生!
城中,家家户户的扫帚、灶台上的铁锅、田地里的耕犁、货郎的拨浪鼓、孩童的旧木马……所有被点化过的器物,齐齐剧烈震动起来。
它们挣脱了主人的手,撞破了门窗,从四面八方,如百川归海,自发地涌向影庙!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一股沉默而坚决的意志,在影庙废墟前列阵成墙,如同一支沉默的军队,正对着高台上的幕圭,进行一场无声的朝圣。
高台下,第一具陶俑的双眼,猛然睁开。
一个苍老而温柔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响彻夜空:“我孙子的摇篮,就是用这把扫帚,一下一下扫干净的。那地上,不能有一根刺儿。”
第二具将军陶俑紧接着开口,声音金戈铁马,带着血腥气:“我砍下敌将头颅那天,它(指佩刀)兴奋得一直在抖,比我还激动。”
第三具老农陶俑的声音朴实而沙哑:“它陪我耕了三十年地,比我那没良心的儿子还亲。我夜里腿抽筋,都是抱着它睡的。”
“我的纺车,织出了女儿的嫁衣……”
“我的笔,写下了妻子的名字……”
“我的酒葫芦,陪我醉死在异乡……”
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的声音响起,它们没有神只的威严,没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讲述着一段段属于凡人的,微不足道的过往。
然而,这成千上万道声音汇聚成的洪流,却如温水煮沸,一点点瓦解、覆盖了燃瞳那虚假而狂暴的蛊惑。
信徒们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是痛苦,是挣扎。
终于,一个被束缚的汉子看着那把涌到他脚下、自己用了十年的斧头,猛地掩面痛哭,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守卫,指着高台上的幕圭,声嘶力竭地怒吼:
“我们不是在拜神!我们……我们是在否定自己活过的痕迹啊!”
一言惊醒梦中人!
百姓们如遭雷击,纷纷醒悟,痛哭声、怒骂声响彻云霄。
幕圭仰天长啸,金色的瞳火剧烈晃动,他知道大势已去!
怨毒的目光扫过下方醒悟的人群,最终化为疯狂的毁灭欲。
他要引燃自身精血,彻底引爆“人桩”残核,将这里所有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化为灰烬!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正欲掷向那三百名童男童女!
可就在此时,一只小小的、冰冷的手,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了他那只举着火把的手腕。
幕圭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骨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仰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用那稚嫩而干涩的声音,轻声问道:
“叔叔,疼吗?”
这一声“叔叔”,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幕圭尘封亿万年的记忆。
他僵在了原地。
下一瞬,那三百具陶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齐刷刷地抬起头,用三百种不同的音色,汇成一句共同的呐喊,直冲云霄:
“我们——想活着!”
天地,为之变色!
夜空中的启明青月骤然增亮千百倍,一道璀璨的星轨自九天垂落,不偏不倚,正好将整座影庙废墟笼罩其中!
光华流转,神圣无比!
凤无涯脚踏星光,自光柱中缓缓而下。
她的身后,那成千上万件自发赶来的点化物,如臣朝君,齐齐低下了它们的“头颅”,发出嗡鸣的共振。
她落在高台之上,看向面如死灰的幕圭,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你说,我会被万灵吞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对她俯首的万千器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你看,它们,正在为我加冕。”
话音落下,幕圭手中的火把,最后一丝火星也归于死寂。
影庙废墟之上,那道贯穿天地的星轨之光虽已黯淡,却迟迟未曾散去,余晖如纱,笼罩着下方死寂的人海。